湖邊小屋的謊言: 第3章 二〇〇三年,康沃爾(節選)
薩迪來到了棧橋,她看見拉姆齊一條後腿困在爛木頭裡。它受到了驚嚇,惶惶不安,她小心翼翼地加快腳步穿過木板。她跪下身子,撫摸它的耳朵以穩定它的情緒。在確定了傷勢並不嚴重後,她思考了下如何把它弄出去。後,除了把它整個兒抱住抬起來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拉姆齊毫不領情,爪子抓著木板,痛苦又憤慨地叫著。“我知道,我知道,”薩迪喃喃地安撫著它,“我們都不怎麼善於接受幫助。”
終於她成功地把它解救出來。她彎下腰喘著氣,那隻狗全身凌亂不堪,不過好在並沒有受重傷,一躍跳下了棧橋。阿什跑來感激地舔了舔薩迪的脖子,她閉上眼睛笑了起來。一個小小的聲音警告她,木板可能隨時會塌下來,但是她實在太累了,沒有精力去理會它。
這時太陽已經升起,高懸在空中,溫暖神聖地照射在她的臉龐上。薩迪向來不喜歡沉思冥想,但此刻她明白了人們平時滔滔不絕談論的是什麼。她雙唇間心滿意足地嘆出一口氣,即使她近來幾乎已經不用“心滿意足”這個詞來形容自己。她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太陽穴下脈搏起伏的節奏,就好像從海螺中偷聽大海的聲音那樣清亮。
眼前的擔心顧慮煙消雲散,整個世界頓時充滿了生氣勃勃的聲音:流水衝擊下方柱子時發出的輕輕拍打聲,鴨子們撲通跳進湖裡的水花聲,木板路面在陽光暴曬下的膨脹聲。薩迪靜靜地聽著,這時她留意到有種渾厚沉悶的嗡嗡聲持續不停地在響,就像幾百個微型馬達一起轉動著。這個聲音讓她聯想到夏天,一開始她聽不出來是什麼,不過很快就想到了:是蟲子,大群的蟲子發出的聲音。
薩迪坐直身子,在強光下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成了白色,然後又很快復原了。睡蓮的葉子閃閃發光,像心形的磚片一樣鋪設在湖水表面,花朵像一隻隻漂亮的手伸向天空。周圍的空氣中充滿了成百上千的小飛蟲。她彎下腰正準備叫喚兩隻狗,這時,湖的另一邊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陽光照射的空地中央屹立著一幢房子。房子是磚頭砌的,兩個對稱的山牆,大門上還有柱廊。屋頂的瓦片上冒出幾根煙囪,三層彩色玻璃窗在陽光下詭異地閃爍光芒。爬山虎綠色的籐葉緊緊抓著外牆表面,籐蔓的枝葉中不斷地有小鳥飛進飛出。薩迪低聲吹了記口哨。“像你這樣的老房子在這種地方干嗎呢?”盡管她說得很輕,她還是執意認為自己的聲音有些格格不入,破壞了花園深遠的自然氣息。
薩迪沿湖朝著房子走過去,它像磁石一樣吸引著她。鴨子和野鳥並沒有對她多加理睬,它們忘我地享受著陽光的溫暖和湖水的潤澤,融成一片甜膩的場景。
她來到對岸時,發現了一條小道,它已經被兩邊長勢過猛的山楂樹侵占了大部分,不過仍然一路通向房子的大門。她抬起鞋尖蹭了蹭地面。是石頭。可能以前和其他當地建築的石頭一樣是淺粉棕色,但由於長時間無人打理,現在變得像鋪了一層黑黑的柏油。
她走近這座房子後,終於看清了些,它似乎和花園一樣被人徹底地遺忘了。屋頂上的瓦片缺了好幾塊,有一些掉下來後就這樣散落在地上,頂層的一扇窗的玻璃也破了。玻璃殘渣厚厚地包裹著鳥糞和窗臺上落下的白色石灰,散落在下面的樹葉上。
像是在朝壯觀的樹叢挑釁,一隻小鳥從碎玻璃後面縱身飛起,直線向下衝,然後在薩迪的耳邊撲騰了一下迅速改道。她嚇了一跳,差點沒站穩。它們到處都是——那些她在湖那邊看到過的小鳥,在籐蔓交織的陰暗空間裡飛進飛出,還一個勁兒地嘰嘰叫著。不止小鳥,樹葉還被各種昆蟲包圍著——蝴蝶,蜜蜂,還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它們讓這建築看起來生氣勃勃,和它破敗不堪的狀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這樣的空房子想想就很吸引人,不過薩迪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去過無數老房子,她知道在這廢棄的外表下通常暗藏著不幸的故事。一個笨拙的、樣子有點像狐狸腦袋的銅制門環側歪在破爛的木門上,她伸出手,抓起門環,然後又放下了。如果有人應門,她該怎麼面對?薩迪一根一根地放下手指,思索著。她出現在這裡毫無理由。她找不到借口。她可不想被指控非法入侵。但是即使這樣想著,薩迪也知道這些推測都是沒必要的。房子早就被遺棄了。這很難用語言來描述,隻是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它發出的一種氣息。她就是知道。
門上有一塊裝飾用的玻璃板,上面有四個穿長袍的人像,每一個人物的旁邊都描繪了不同的背景,代表了各自的季節。薩迪可以看出這並不是一幅宗教畫,但圖案很相似。設計十分正兒八經——帶著敬意,她猜測——這讓她聯想到教堂的玻璃彩窗。薩迪小心翼翼地把一臺又大又髒的耕地機挪到大門處,然後輕手輕腳地爬了上去。
透過一塊透明的大玻璃,她看到了入口門廳正中央擺放著一張橢圓形的桌子。桌上有一隻球形的陶瓷花瓶,瓶身上繪有鮮花圖案,還有——她瞇起眼睛——把手處纏繞著暗淡的金色圖紋。一小簇干枯的細枝,也許是柳條,亂七八糟地插在花瓶裡,下方還散落著零星枯葉。水晶和玻璃做成的夢幻般的弔燈懸掛在天花板的一朵塑料玫瑰花上。大廳背面有一段亂糟糟的樓梯,上方盤繞著破爛不堪的紅色地毯。左邊的牆上有一面圓形的鏡子,靠著一扇緊閉的門掛著。
薩迪從耕地機上跳了下來。屋前的柱廊通向一個被植物環繞的花園,她手腳並用,費勁地爬了過去,經過灌木叢的時候, 樹枝上的刺鉤到了她的T恤。一股濃烈的味道迎面飄來,但並不刺鼻,潮濕的泥土,腐敗的樹葉,還有新生的含苞欲放的花朵。又大又肥的黃蜂,在盛開的粉白色花朵中忙碌地采集花粉。是黑莓——薩迪驚訝地想起已經遺忘的知識。它們是黑莓的花朵,一個多月後這些灌木叢就會結滿果實。
她來到窗前,發現木框上有些刻痕,是一些字母,粗陋地刻著一個A,好像還有個E,霉變成了深綠色。她的手指滑過這些深槽,漫不經心地思索是誰刻上去的。窗臺下的一片滋蔓生長物中伸出一條彎曲的鐵片,薩迪撥開樹枝,發現了一把生鏽的花園椅子的殘骸。她回頭看了看剛纔走過的這條雜草亂生的路。實在很難想像曾經有人愜意地坐在這裡,欣賞著這座當時被精心養護的花園。
讓她覺得異樣的是,似乎有些不祥的感覺又席卷而來,但薩迪毅然將它驅散。她要面對事實真相,而不是感覺,尤其在近期發生的一些案件後她更堅信如此。她雙手搭在窗框上,臉貼著玻璃向屋裡窺望。
房間很昏暗,不過在她的眼睛適應後,屋裡的東西開始呈現出它們的樣貌:靠門的角落裡放著一架大鋼琴,正中央有一個沙發,沙發對面是一對扶手椅,遠處的牆上有個壁爐。薩迪對這情景十分熟悉,揭露別人生活帶來的喜悅感——她把這種時刻看作是她工作的好處之一,即便常常會看到丑惡的事物,她總還是幻想別人生活的樣子。盡管這裡並不是犯罪現場,她也不是在執行任務,但薩迪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在腦中做筆記。
牆上貼著的花朵圖案牆紙已經褪色,變成了紫灰色,靠牆的幾個書架在上千本書的重壓下已經下陷。壁爐上豎著一幅很大的肖像畫,畫中的女人有個精致的鼻子,帶著神秘的微笑。還有兩扇法式玻璃落地門,兩旁厚厚的綢緞窗簾緊貼著牆壁。很有可能這門曾經通往宅邊的花園,在這樣的早晨,太陽透過玻璃照射進來,散播光明和溫暖。但現在不再是這樣了。一株交錯編織的常春籐證明了這點,它緊緊地依附在玻璃上,隻留下一丁點兒的小孔,透著微弱的光。門的旁邊擺放著一張狹窄的木頭桌子,桌上有一張照片鑲著精美的相框。不過裡面太暗了,看不清相片的樣子,而且即便光線充足,一套老式的杯碟也遮住了薩迪的視線。
她抿了抿嘴唇,思考著。在某些情況下——開著的鋼琴蓋,歪斜的沙發靠墊,桌上放置的茶杯—— 這個房間給人一種感覺,像是後離開的那個人很快就會回來的樣子;另外,在玻璃那頭的世界裡,有一種怪異的、似乎永恆的靜止。這個房間的時間似乎凝固了,屋裡的一切都停止了,好像就素中冷酷無情的空氣都被關在了門外,似乎在裡面呼吸都會變得困難。還有些別的什麼東西。它們暗示著這個屋子已經維持那種狀態很久了。薩迪起初以為是因為她的眼睛太疲勞,之後纔意識到,屋裡陰沉無光是由於厚厚的積灰。
現在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書桌上的東西,書桌上方的窗戶帶來的一束光線揭開了每一件物品的面紗:墨水瓶,燈罩,還有在它們之間一堆散亂的翻開的書。上面的一本書上的一頁紙抓住了薩迪的眼球,那是一個小孩面部的素描,漂亮的臉龐上有一雙大大的嚴肅的眼睛,柔軟的嘴唇,頭發垂到兩邊小小的耳朵後面,這樣他(也許是她,很難分辨出來)看起來更像是個花園小精靈,而不是個真正的孩子。她注意到這張畫有幾個地方被弄髒了,黑色墨水的污跡,糊掉的粗線條,底下的角落裡寫了些什麼,有一個簽名,還有日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
背後巨大的聲響和快速的移動讓薩迪猛然一驚,額頭撞上了玻璃。兩條黑色的喘著大氣的狗一下子從荊棘叢裡躥出來,嗅著她的腳。“你們想喫早飯了吧?”她說道,它們濕冷的鼻子戳著她的手掌。薩迪的胃已經開始做出暗示,發出低沉的咕咕聲。“快來吧,”她離開窗戶,轉身說道,“我們回家吧。”
薩迪後看了眼這幢房子,然後跟著兩條狗穿越過瘋長的紫杉樹籬往回走。升起的太陽躲到了一片雲朵後頭,湖面上,那些窗戶不再閃閃發光。這座建築開始呈現出一種悶悶不樂的樣子,像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本來一直是大家關注的焦點,但現在因為被忽略而不開心。甚至連小鳥都比之前更大膽放肆,在這朦矓的空地上縱橫交錯地飛著,一邊發出聽起來像笑聲一樣的怪叫;還有蟲子們的合唱,隨著白天溫度的升高愈來愈響亮。
湖水平靜的表面神秘緘默地閃耀著,薩迪突然感到自己是個十足的闖入者。很難描述是什麼讓她如此確信,不過當她轉身離開,彎腰鑽過紫杉樹洞,追著狗兒們回家的時候,憑一個警探應有的直覺,她知道,那個屋子裡發生過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