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針
時針過了海關,覺得把美國的一切都放下了。
說放下也不準確,放下?說得跟擁有過什麼似的。
時針生於一九九四年,在美國沒有房產,沒有愛人,沒有事業,所以,有的大概隻是一些記憶罷了。
但記憶多不牢靠啊。
高中時她去美國,考大學,大學四年,再考研,像做了一場夢。洛杉磯的朋友,天空,雲朵,那個小別墅,都像上輩子的事情,隨著飛機落地時候的那個顛簸,變輕變淺了。
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中文不大利索,有些詞句需要想一想,臉上素淨,有ABC(出生於美國的華裔)的氣息,說話手勢比較多,大笑的時候很不計較口型,但這也很難避免,因為人慢慢會變成自己向往的人,即便他們並不自知。現在的時針,呈現著當年她想成為的怎樣的自己,至少在外表上,她算得償所願了。
但內心裡,她知道自己的弱點,像當年離開中國時哭天搶地,愛一個人時就沒有了自我,依然是她的軟肋。
現在,她愛上一個人,決定回到國內,研究生已經考過了,終放棄了。國內的男人問起,就說自己發揮失常,沒考上。
男人負罪感少了一點,再聽說她要回來,還是有點害怕的,但還是說好吧。
“好吧”說得很輕,像……“反正不是我讓你回來的”這樣的感覺,時針沒有找他核對,但感覺什麼的,有什麼可核對的?萬一感覺是對的,萬一核對對了,人生就尷尬了。
人其實經不住核對了,這是很早之前時針就明白的道理。尤其是人和人遠隔萬裡,但人和人一直都遠隔萬裡,不管肉身距離多近。
所有的知情達意,都是彼此的盡力而為啊。
時針笑,我也不是為了你回來,你不用那麼大壓力。你看,你在深圳,我回北京。跟你有什麼關繫?
對方就在電話那端說,聲音冷靜又美好:“世界真大啊,你飛十三個小時,我們倆還是異地戀。”
說“愛上”也不準確,因為還沒有見過面。在Ins(照片牆)上互相關注了,然後交換了微信,開始天天說話,男人有時候冷淡,有時候話很多,但兩個人又像真的在談戀愛了,包括現在討論起異地戀。
洛杉磯的後一夜,是聊著電話睡著的,醒來的時候手機沒電了,不知道幾點,直接去機場了,這是時針為數不多不依靠真實的時針秒針的情況。
對面有什麼在等她,她並不知道。
時針在二十四歲這一年,做了很多勇敢的事,把生來所有的膽子都用光了。
考研成功了選擇不上,辭掉了事務所的工作,轉租了在美國的房子,買了夏天返回北京的機票,先住了五天酒店,在暴雨裡找了三天房子,後住在北京三裡屯北邊的一個小區的十八樓。
一氣呵成。
太金牛了,卻連父母也沒說。目前,所有的通信聯繫裡,還說自己在洛杉磯。
下了飛機坐小火車去提行李的時候,時針帶上了自己的無線耳機,讓音樂灌進耳朵,北京的熱風從機場外吹進來,時針這個時候覺得自己是個秘密特工。
好酷啊。
她的金牛座人生,本來是分分秒秒走在表盤裡的,有計劃的,步步為營的。此刻,感覺自己就像脫離表盤的時針一般,咔的一下,掉出了表盤。
時針掉出表盤之後,還有什麼其他用處嗎?暫時先不管了。
在北京跟母打電話,透著一股興奮勁兒,電話接通前,看了美國時間,以便言語更加逼真,時針沒有什麼理由讓母操心,她目標明確,從不遲到,經常拿獎學金,生活井井有條。
時針從來沒說過,這井井有條讓她厭倦。
平穩運轉了二十多年,時針次感到真的自由,比自己生活在美國還自由的自由,沒有目的,沒有來處,沒有去處。
北京三裡屯北邊的小區裡,住著太多不知來處不知去處的人。
其實全北京都是。
誰管你。
電梯裡的幾個女孩子,穿著好看的、時髦的、剛剛被買手們轉運進來的潮牌,oversize的T恤,短至看不見的短褲,怪怪的底盤寬大的鞋子,像明目張膽地坦誠丑到底,倒也沒人敢說它不漂亮了。
此時是夏天的六點,算正經傍晚。她們剛剛起床,臉上還帶著昨天晚上的酒氣,臉色像要沉下去的太陽,帶著點疲憊和無精打采,隻待下一杯酒喚醒。
時針看起來是她們中的一個,職業難辨,生活不規律也不需要規律。金牛座的時針覺得委屈,自己隻是沒有倒過來時差而已。但和她們一起下樓喫飯的時間,撞上了,感覺像是一伙人。
時針在電梯裡往裡站了站,覺得要跟香氣撲鼻的她們劃清界限。被劃清界限的那個,正舉起手機自拍,三倍美白早已看不出臉色,把臉啊脖子啊打成了一塊皂,又在無形中修飾了臉型,顯得眼睛黑又大,時針這纔注意到,拍照的女孩鼻子高得側面看起來像匹諾曹。正面拍起來,倒真是看不出來。
覺得她可能一直不敢說真話,時針被自己內心的冷笑話逗笑了。
電梯終於到了一樓,時針快速走出電梯,覺得要被香氣熏得窒息了,再打量自己,樸素得不像話,黑色的T恤,牛仔褲,白球鞋,長發披肩,包還是帆布的。
男人來了,站在大堂裡溫和地笑,夕陽給他打了側逆光,勾勒出他的線條,襯衫放開了三粒扣,露出胸口,是左側胸大肌的邊緣,手臂要爆出袖子了,穿很緊的牛仔褲,顯得腿很長,是,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看起來像韓劇裡的那種。
他被所有下電梯的整容娃娃側目,唯獨把自己的目光留給了時針,以至於她們帶著香氣回轉過來看她,她正張開雙臂。
時針走過去,被他攬了一下,此時正是八月,天氣那麼熱,他身上,沒有香水味,出了一些汗,額頭上也是細密的汗珠。
他低下頭吻了她的額頭,說,你終於回來了。
他們像久別重逢,可明明是次見面,這麼一個活生生的,帶著熱氣的還有他自己身體味道的人。
緊繃繃的手臂,正環在她的身後。
時針想起另一個硬邦邦的手臂,在洛杉磯艷陽下邊,試著抱住她,她躲閃了下,說,我有個男朋友。
怎麼沒有聽你提起過?
對方是個白人,被拒絕了,依然笑得很真切。
時針咬著嘴唇,說,如果你願意,我倒是可以,把我的次給你。
白人驚愕了。
時針說,我要回中國了。
白人到了晚上,開車來接她。
時針臉上火辣辣的,後來喝了一杯酒,覺得更火辣辣的了。
在一個小的汽車旅館裡,桌子和床,都是藍色的,那種度假酒店的藍。
床單上有消毒水的味道,她洗完了澡,躺在床上,用白床單蓋住自己,連頭一起。她裸身拿著手機,給國內的他說,我要去遊泳了,一會兒再說。
白人堅定穩妥有經驗,竟然也有柔情。
他後來說,他一直很喜歡她。
然後問,你為什麼這個時候找我?
時針說,我回國有事情要辦。
白人沒有辦法吻她,她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在耳際,脖頸處,刺得她發癢,後他抓緊她的頭發,像把玩一個可以輕易拿起的洋娃娃。
她挺開心的,如釋重負。
她後來說,謝謝你。
白人說,要不要一起喫個晚飯。
她說,你送我回去吧。我要回去收拾箱子了。
現在,她站在自己男朋友住的酒店裡,被他用力抱緊了,說時針啊,我很想你。
他們一分鐘都沒有耽擱,直接回了男朋友住的酒店。
她把臉側過去,盡可能靠近他的肩膀,聞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清晰又明確,像極了她認為的那種味道,中國人的味道,沒有香水作祟,也不用香水打掩護。
時針不像是第二次做愛的人,她覺得,自己要掌握主動權。
晚上沒有喫飯,肚子餓得咕咕叫。
金牛座克制,其實是不喜歡喫夜宵的,但為了愛人,可以。這麼說起來,為了愛人,還有更多的可以。
這天,時針大張旗鼓地要去,拉著男朋友。
男朋友和她喫火鍋,手裡握著她的手。他們像所有熱戀的情侶一樣,目中無人。
早上醒來的時候,時針定睛看他,男人好怪,站著和躺著不一樣,睡著和醒著不一樣。此刻的他,跟俊朗毫無關繫,像五官全都丟盔棄甲了,臉皺巴巴的像個嬰兒,眼睛變成細細的兩條線,他的呼吸緩慢又深邃,大腿露在被子外邊,強壯結實。
她用手,摸他的脖子,被他注意到了,攥住她的手,喃喃地說:“我愛你。”
她笑出了聲。
她覺得我愛你真的很好用,當成逗號用、當成句號用、當成省略號用,也可以當成時針用、當成分針用、當成秒針用。熱戀的人中間,是可以不說別的話的。
她起身洗漱,濕著頭發,打電話叫了早餐。
等服務生把一切送來,看他裹著浴袍起床,眼睛鼻子嘴巴恢復到正常的樣子。
他喫著水果問:“想干什麼?”
時針歪著腦袋想,干什麼呢?
他壞笑了,說:“什麼都不干。”又把她攬在了懷裡。
酒店算是訂得值了,一點都沒有浪費,浴巾要了六條,因為老需要去洗澡,後來干脆不洗澡了。
熱戀是什麼樣子?大概就是這樣子。
沒有別人,沒有世界,沒有時間。
男的說,你開心嗎?為什麼突然要回來了。
時針說,開心啊,想回來就回來了,這可不像我,但這可能也是我。
男的說,你會不會後悔啊?
時針說,會吧。
窗外有朵巨大的雲,像巨大輪船駛過北京的天際線。時針那個時候有種幻覺,覺得自己和男人化作了海裡的貝類什麼的,靠著彼此呼吸,以對方的身體為食,有種痛感,無法避免。
沒有人說她是對的,她也不用跟任何人確認她是對的,錯的,都無所謂了。
第三天,男人叫了兩個老朋友來。時針明白,一個人無法一直面對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叫其他人。
時針沒談過戀愛,對人倒是有把握。那兩個老朋友上下打量她,和她踫杯,喝的是紅酒,在三裡屯酒店樓下的酒吧裡,燈光很暗。
男朋友依舊是英挺的,走進酒吧,能把僅有的光線都吸到自己身上來,連同旁邊吧桌上的女人,那四個,像閨密,眼神都不老實,男朋友一進來,四人就像被風吹歪的樹,枝頭全倒向男人的方向,且靠邊的那一位,越坐越近。
男人習慣了這種優待,送來的果盤,都比旁邊吧桌上的大一圈,店長也過來提醒他,說,空調有點不大好,會不會有點熱。
時針挺直了腰肢,好吧,且聽聽這些無用的屁話,被召喚來的兩位負責對她好奇,聊些美國的事之類的。
男朋友則負責喝酒,到第五瓶的時候,大家都有些暈暈的。
那你是不是故意說自己沒有考上研究生?年紀略大一點的朋友突然問她,搖晃著酒杯。
時針在那一刻有一絲的慌亂。
本來想搖頭的,後還是點了頭。
男朋友聽到震了一下,抬頭看她說,你不是沒考上嗎?
年紀略大一點的朋友就狂笑,看起來是個情場高手吧,說,這你也信。
他們交替著去陽臺上抽煙,一次怎麼也不回來,時針不放心,到陽臺上去看他們。
門推開的時候熱氣就席卷而來,她聽見男朋友問另外的一個朋友說:“那她現在過得怎樣?”
喝了酒的人,是不知道自己聲音大的。
時針覺得中國話就是這樣的,都是他,是he還是she,傻傻分不清楚。
看時針進來,男朋友的肩膀摟住她,看著樓下的人群,說,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來真的還是來假的。
時針之前就覺得他不確定,現在,這個不確定,終於得到了一個具體表現。
隻好說,你來真的我就來真的,你來假的……
男朋友接話說,我也來假的。
時針順了他的心意,但她明明心裡想說的是:我也來真的。
之後四個人繼續喝酒,說的大概也都是醉話,時針心裡的表一直在默默地走,覺得時間真是留不住。
到了一點鐘,終於要散了,男朋友說了一句話,時針酒醒了五分。
他說,我送你回家吧。
時針說,送什麼送,我回酒店,拿下我的皮筋,自己回去就是了。
回去的路,時針是走回去的,皮筋繫在她的左手腕,每想到為什麼對方不留她再過一夜時,就抻起皮筋,彈自己一下。
洗澡的時候,看到左手腕很紅,出來擦身子,水珠滑落在右胸上,有個鮮艷的吻痕,歷歷在目。
男朋友次日回了深圳,時針說,我要去上班,不能送你。
男朋友如釋重負說,好啊好啊,我自己走就好了。愛你。
時針無班可上,但是時差終於倒過來了。
中午之前醒來,喝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對著外邊發獃,那艘巨大的雲已經行駛到天的盡頭,日子突然就百無聊賴了。
時針擦了地,推開房間的窗,外邊是知了的聒噪,夏天的自然聲,帶著熱氣。時針穿著小短褲,打開電腦投簡歷,決定找個工作。
每天,和男朋友發著微信,天氣天變得更熱,知了不停地亂叫,讓人心煩意亂,太陽很大,照在身上覺得整個人都要化掉了。
的時候,時針說,我去深圳一趟吧。
男人過了半晌纔回,說,好啊。
深圳更熱一些,樹的陰影也不能給人提供任何庇護,站在廣場上,沒有涼風。
時針拉著自己的小箱子,等著男朋友來接自己。心裡很想念北京的自己的小天地,空調房,她養了幾條魚,缸裡布滿了苔蘚,做了新的景觀,自己忘了走的時候,是不是放了加氧棒,魚會不會被熱死?
男朋友來了,她上車說,去哪裡啊。
男朋友說,訂了酒店啊。
為什麼要住酒店?
男朋友說,酒店多好啊。不熱。
這一晚他們倆有點陌生,時針心裡老惦記著,自己的魚到底怎樣,是不是還活著。
第二天早上,她醒過來,獃獃地看著男人,看了一會兒,訂了回程的機票。
有人說:早啊,想你了。男人的手機響了下,她無意去看,但還是看見了,她看到男人的手機裡,他跟人說這樣的話。
她沒有叫醒他,開始收箱子,洗好澡,坐在那裡,喫水果。
男人醒來了,說,你怎麼起得這麼早啊?
她說,我得回北京了,我好擔心我的魚死了。
男人過來抱她,她肩頭縮緊了,把臉埋在他的胸口,認真地聞了一下,她忽然說,你知道嗎?
男人說,知道什麼?
時針說,男人永遠不知道,被一個女孩愛上之前,女孩到底做過哪些準備。
然後她雙手抓住男人的肩膀,用自己小小的膝蓋,衝著男人的襠下,來了那麼一下。
男人哀號著趴倒在地上,五官散開了,不再英俊逼人。
時針說,不過我真的很謝謝你,讓我回來了。
時針回到北京,到家,魚還活著,她趕緊打開了冷氣。
郵件裡,收到了可以上班的通知。
明天真的要上班了,時針想,得認真工作了,新的開始。
她的時針,終於又回到了十二點的位置,咔嗒一聲,向前挪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