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鋪下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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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
我從錦城出發,乘坐綠皮火車,前往長沙某軍事院校,踏上改變我命運的旅程。兩天一夜之後,我鑽出火車,猶如鑽出巨大的子宮,脫胎換骨,走向新生。
站臺上熱浪滾滾,滿眼行人,我融入其中,與他們一起喧嘩或騷動。此後三年,我的生活如火如荼。
軍事院校的駐地在黑石鋪。黑石鋪最讓我難以忘記的是天氣,它遠比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故事更讓我刻骨銘心:夏日仿佛是一口大蒸鍋;鼕日,則如同冰窖。但天氣到底單一,無非是陰、晴、雲、雨;風、花、雪、月,再就是氣溫、濕度,很難長篇大論。
我還是說故事吧。
出了火車站,我乘坐1路公共汽車,到達黑石鋪。頭頂的陽光直射下來,烤得我脖頸生疼,我正想在路邊尋一片陰涼,一男子朝我喊:是九中隊的嗎?是九中隊的跟我走。我這纔想起我的通知書上是標明了中隊的,我是九中隊的一員。我定睛一看,他一身軍裝,光頭锃亮,反射著太陽的光芒,我眼前的世界,便有了兩輪太陽。我跟在他身後,雙眼眨個不停。
我是九中隊的區隊長。他自我介紹說。我隻知道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團長、旅長、師長、軍長,不知道區隊長為何職,看他那麼老,應該是很大的官。可很大的官,怎麼會親自到校門外接我,且是步行,這不符合軍情。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自我介紹說,我姓渠,名明,是你們的區隊長。我很禮貌地喊了聲:渠明區隊長好!我的聲音讓我的心緊縮:渠明,音似除名,他是在給我下馬威嗎?他是在暗示我,我若嘚瑟,他就把我給開了?
南下之前,老部隊的排長告誡我:在軍校,凡事要謹慎,與當新兵一樣,少說多干。他說,報到後的前三個月,是危險期,軍校退學員,跟商家退貨似的,簡單。
不遠處飄蕩著臭豆腐濃烈的臭味,把我的口水勾出來了。我已經餓了兩天一夜。我看一眼臭豆腐攤,渠區隊長看一眼我。他說,走吧。他說話的同時,接過我手中的提包。我跟在他身後。他的腳步邁得飛快,風從他兩肋洩過來。是他的禿頂給了我錯覺,我以為他是一名老漢,細看,他臉上無一絲皺紋,皮膚像吹足了氣的皮球,繃得緊緊的,膚色紅潤。他竟然那麼年輕。
我說,謝謝渠隊長。他說不是渠隊長,是區隊長。隊長是正營,我纔排級,比你大不了幾歲。我今年剛畢業,留校任教,還在實習期。
燠熱難耐,聽他這麼繞口令似的介紹,我心裡就有些煩,但不敢表露出來。我清楚,我現在隻有一隻腳踏進了軍校的大門,另一隻腳,得三個月強化訓練之後,經過各種復試考核,全部合格,纔能邁進去。老排長說,剛入學的頭三個月裡,放屁不是時機,說話聲大一點,腳步拖沓,都有可能慘遭淘汰。老排長就是從這所院校出來的,離別前,我用一隻板鴨、兩瓶啤酒,換取他這許多寶貴經驗,和一些勸誡性話語。
此刻,我在心裡發著牢騷,姓什麼不好,非得姓渠,還當區隊長,這不是為難我這個湖北人嗎?湖北人本來就渠、區不分,我這個紅安人,就更分不清了。
渠區隊長中等身材,一張臉稜角分明,盡管他一直微笑著,但微笑的背後,透著一股威嚴,帶給我入軍校後的第一絲恐懼,如火的天空下,我胸口畏冷。
渠區隊長問我,喫飯了嗎?我看見道旁有指示牌,指示南面即是學院飯堂。很多學員,兩人成行,三人成列,從飯堂那邊走來。他們的腳,很響地踏在水泥地面上,表明他們已脫掉了黃膠鞋,穿上了像征未來軍官的皮鞋,同時也展示著他們飽餐後的精神狀態。顯然,學院是開過飯了。我像一個沒趕上飯時的訪客,為了照顧自己的顏面,假裝說喫過了。渠區隊長衝我笑笑,說,那好,我們直接上中隊。我這纔發現他的嘴唇油亮亮的,像女人抹了唇膏,看來他也是剛喫過,而且伙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