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蹄聲要消逝時,頭上十五層的高樓裡,似乎每個房間裡都響起森林之獸的吼叫聲。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從動物園裡錄來各種動物的叫聲,一盤錄音帶,翻來覆去地放。我在樓道的出口經常踫到她,她的眼神如河馬的眼神一樣流露著追思熱帶河流與沼澤的神秘光芒。城市飛速膨脹,馬蹄被擠得愈來愈遠,蝗蟲一樣的人和汽車充塞滿了城市的每個角落,“太平洋冷飲店”後邊的水泥管道裡每天夜裡都填塞著奇形怪狀的動物。我預感到,總有我會被擠進這條幽暗的水泥管道裡去。 我是今年的三月七號開始去樹陰下看畫眉的,那天,與我們學校毗鄰的農科院蝗蟲防治研究所灰色高牆外的迎春花在曖洋洋的小春風裡怒放了幾萬朵,滿枝條溫柔嬌嫩的黃花,空氣裡洋溢著淡淡的幽香,灰牆外生氣蓬勃,眾多的遊男浪女,都站在高牆外看花。起初,我聽說迎春花開了也是準備去看花的,但我剛一出門,就看到一個我認識的教授扶著一個我認識的女學生細長的腰在黑森森的鼕青樹叢中漫步。教授滿頭白發,女學生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誰也沒注意他和她,因為他像父親,她像女兒。他和她也是去看迎春花的,我不願尾隨他們,也不願他們。我走上了“太平洋冷飲店’’外邊那條鋪了八角水泥板的小路。 三月七號是我的生日,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這個日子之所以偉大當然不是因為我的出生,我他媽的算什麼,我清楚地知道我不過是一根在社會的直腸裡蠕動的大便,盡管我是和名列仙班的治蝗專家劉猛將軍同生日,也無法改變大便本質。 走在水泥小徑上,突然想到,教授給我們講授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時銀發飄動,瘦長的頭顱晃動著,畫著半圓的弧。教授說他摯愛他的與他患難相共的妻子,把漂亮的女人看得跟行尸走肉差不多。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對這位衣冠燦爛的教授肅然起敬。 我還是往那邊瞟了一眼,教授和女學生不見了。看花的人站成一道黑牆壁,把迎春花遮沒了。我的鞋釘與路面敲擊發出橐橐的響聲,往事忽然像潮水一樣翻卷,我知道,即使現在不離開這座城市,將來也要離開這座城市,就像大便遲早要被肛門排擠出來一樣,何況我已經基本上被排擠出來。我把人與大便擺到同等位置上之後,教授和女學生帶給我的不愉快情緒便立刻淡化,化成一股屁一樣的輕煙。 我用力踏著八角水泥坨子路,震耳的馬蹄聲、遙遠的馬蹄聲仿佛從地下升起,潮濕的草原上植物繁多,不遠處的馬路上,各色汽車連成一條多節的龍,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我聽著馬蹄聲奔向畫眉聲。 起初,遛畫眉的老頭子們對我很不放心,因為我是直盯著畫眉去的,連自己的腳都忘記了。老頭子們生怕我喫了他們的畫眉鳥。 畫眉鳥見了我的臉,在籠子裡上躥下跳,好像他鄉遇故交一樣。並不是所有的畫眉都上躥下跳,在邊角上掛著的那隻畫眉就不上躥下跳。別的畫眉上躥下跳時,它卻站在籠中橫杠上,縮著頸,蓬松著火紅色的羽毛,斜著眼看籠子的柵欄和柵欄外的被分隔成條條框框的世界。 我很快就對這隻思想深邃的畫眉產生了興趣,我站在它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它鼻孔兩側那兩撮細小的毳毛的根數我愈來愈清楚。它從三月八號下午開始嗚叫,一直嗚叫到三月九號下午。這是養它的那個老頭兒告訴我的。老頭兒說這隻畫眉有三個月不叫了,昨兒個一見了你,你走了後它就叫,叫得瘋了一樣,蒙上黑布幔子它在籠子裡還是叫。 這是畫眉與你有緣分,同志,看這樣您也是個愛鳥的主兒,就送給你養吧!老頭兒對我說。(P4-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