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前 言
一
在我國詩歌史上,“樂府詩”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就專有《樂府》一篇,和《明詩》等篇並列。許多作家的詩文集,也往往將“樂府”單列一類,和一般詩歌相區別。這是為什麼呢?原來這部分詩,本是歌辭,是可以配樂演唱的,因此名之曰“樂府”。所謂“樂府”本是一個官署的名稱。正如清初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中所說,是有了這個官署,“後人乃以樂府所采之詩名之曰樂府”。
關於“樂府”這個官署的設置時間,根據過去的說法,都認為始於漢武帝時代,此說創自東漢班固的《漢書》。他在《禮樂志》中說: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同書《藝文志》也說: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詩,於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雲。但近年來的考古發現,卻使這種說法產生了疑問。因為據1982年陝西《考古與文物》所載袁仲一的《秦代金文·陶文雜考》說,秦始皇陵出土編鐘,其一紐上有秦篆“樂府”二字,那麼樂府官署的設立,至少可以上推至秦代,證以《史記·樂書》及《漢書·禮樂志》中都曾談到漢惠帝時已有“樂府”的記載,這結論大致是可以肯定的。根據上述的情況,我們似乎可以認為:“所謂樂府詩,就是古代樂府官署中所演奏的樂歌。”然而這樣的結論並不完全準確,至少是很不全面。這一點我們將在下面詳談。
根據《漢書·百官公卿表》的記載,秦漢以來掌管音樂的官署共有兩個:一個叫“太樂”,是“奉常”(後改名“太常”)的屬官,掌管“雅樂”;一個叫“樂府”,是“少府”的屬官,掌管“俗樂”。前者所掌為宗廟祭祀、朝廷典禮所用的樂曲;後者所掌則為采自民間的歌曲,貴族娛樂享受之用。據《漢書·藝文志》說:們所以要演奏這些民間樂曲,是為了“觀風俗,知薄厚”。這種說法雖多少有點美化的用意,也未 盡屬杜撰。因為根據一些古籍的記載,采詩之制起源甚早,至少可以上溯到周代。漢何休《公羊傳解詁·宣公十五年》:“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 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何休是東漢後期人,他的說法可能有根據儒家思想而加以理想化的成分。但關於采詩的事,在先秦典籍中確有記載,如《國語·周語上》:“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誦。”吳韋昭注:“無眸子曰瞍,賦公卿列士所獻詩也。”這裡所說的“獻詩”,應該包括他們自己所作的詩和從民間搜集到的歌謠。現在我們所常讀的《詩經》,尤其是“十五國風”,有一部分可以斷定是民歌,大約就是經過這些采詩者的采集,然後由周代樂官加以潤飾、整理後的產物。後來漢以後的各類樂府民歌,其形成情況,大約也與此相類似。現今我們所能見到的古代樂府民歌,大抵是這樣被保存下來的。
但是,現今我們所說的“樂府詩”,其內容並不限於民歌,其中有一部分卻出於文人手筆,有些還是的宗廟和朝廷所用,例如今存《樂府詩集》中的《郊廟歌辭》、《燕射歌辭》以及一部分《鼓吹曲辭》就是這樣。這些樂曲似乎在當時,應當歸“太樂”之官所職掌,而非“樂府”官署所司。隻是由於它們也是樂曲,所以後人就籠統地把它們歸入“樂府”一類。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樂府》中所談的“樂府”,就包括著這些內容。
二
在古代,“詩”和“樂”本來是不分的,凡是詩都能歌唱。一般來說,都是先有了歌辭,然後纔被人譜曲歌唱。《尚書·舜典》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中對此作了進一步的說明,他說:“夫音律所始,本於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器者也。”所以早的樂曲,都是依辭配曲的。從漢代以來的樂府詩也是這樣。《宋書·樂志一》說到漢代的《相和歌辭》及東晉南朝的“吳歌”時說:“凡此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但這些樂曲一旦在人們中流行,並受到歡迎以後,就有人反過來,依照這種聲調,另造新辭。這就是同書所說:“又有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魏世三調哥詞之類是也。”這裡所說的“魏世三調哥詞”,也就是《宋書·樂志》中的“清商三調歌詩”,它們大抵是曹操、曹丕等人根據《相和歌》的曲調,另撰新辭,並經魏晉樂官譜曲歌唱的。但還有一些詩歌大約隻是某些文人模仿當時的樂曲創作詩歌,實際上並未演唱過。如《文心雕龍·樂府》:“子建(曹植)、士衡(陸機),咸有佳篇,並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後來不少文人擬作的樂府詩,大抵都是這種情況。所以我們說樂府詩本是樂曲,卻並不是所有的樂府詩都曾被人歌唱。這些沒有被譜曲歌唱的詩,既然不曾入樂,有時也不免和樂律有所不合,所以在梁代就有人稱這些詩為“乖調”,但它們為什麼不合樂律,現在已無從知道。也許,那些已經入樂的文人詩,在配曲以前是否全部合律,有沒有經樂官們加工,也很難確知。但隋唐以後的文人有些詩仍襲用漢魏舊題,而據《隋書·音樂志》,這些曲調在隋時已不復歌唱,可見其寫作已不復顧及音律,據此來推論南北朝文人的某些擬樂府,是否也有這種情況,也很難說。然而不管怎樣說,這些詩被歸入樂府之列,已是約定俗成,不 另立新說了。
三
關於“樂府詩”的分類,我們一般根據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的辦法,把它們分成《郊廟歌辭》、《燕射歌辭》、《鼓吹曲辭》、《橫吹曲辭》、《相和歌辭》、《清商曲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辭》、《雜曲歌辭》和《雜歌謠辭》等類。此外,在《樂府詩集》中還設有《近代曲辭》和《新樂府辭》兩類。但郭氏所謂“近代”,實指隋唐五代,所以其中絕大部分歌辭,已和《新樂府辭》一樣,不屬於本書的入選範圍,所以隻選錄了薛道衡《昔昔鹽》、丁六娘《十索》等少數隋人之作。
至於前面所提到的幾個部類,情況也各各不同,歷來傳誦的樂府詩名篇,大抵屬於《相和歌辭》、《清商曲辭》、《雜曲歌辭》和《鼓吹曲辭》及《橫吹曲辭》的某些部分,歷來文人的擬作,也大多屬於這些部類。我們不妨說,這幾個部類實為樂府詩中的精華所在。
關於《雜歌謠辭》,情況就有所不同。無可否認的是在這一部類中,同樣存在許多傳誦的名篇,郭茂倩在《樂府詩集》中,把“歌”和“謠”是區別開來的。這樣處理確有其理由。因為像《並州歌》、《隴上歌》這樣的歌辭,如果有樂官加以采集、配曲,未嘗不能像《相和歌辭》等樂曲那樣演奏(其實《隴上歌》恐怕在北朝曾被配樂歌唱,如《洛陽伽藍記》卷四所載田僧超吹笳所奏的《壯士歌》可能即《隴上歌》)。至於謠諺,恐怕是無法譜曲歌唱的,其產生時代有的很難判定,如《三峽謠》、《灩歌》、《丁令威歌》等,雖出於南北朝人著作,但其產生年代,則很難確定。因此餘冠英先生在《樂府詩選》中專門設了“漢至隋歌謠”這一類,和“漢魏樂府古辭”、“南朝樂府民歌”及“北朝樂府民歌”這些類目並列。這樣做是比較妥當的。但在現在這個選本中,既然要按時代順序來分,那麼這些歌謠的安排,確實有一定的困難。我現在考慮這些歌謠雖出於南北朝典籍所載,其產生時代當在此前。像《三峽謠》之類,既見於《水經注》,而該書作又不可能親自到過三峽,很可能轉引自東晉前後人的著作,那麼這類歌謠的產生時間,當不致晚於東晉,所以把它們放在西晉後一部分,也許是可以的。當然,這樣做也未 完全妥善,還望廣大讀者和專家們賜教。
本書中選錄《琴曲歌辭》和《舞曲歌辭》相對地較少,這是因為《樂府詩集》中這兩部分作品本來數量不多,而藝術上比較好的數量更為寥寥。至於那些被視為廟堂樂章的《郊廟歌辭》和《燕射歌辭》,近代以來的學者一般是不加選錄的,如黃節先生的《漢魏樂府風箋》、餘冠英先生的《樂府詩選》都是這樣。我在這裡則選錄了一些《郊廟歌辭》,因為這些歌辭在藝術上多少有它們的某些特色;同時在體裁上也多少顯示了後來七言詩形成的雛型,對讀者了解詩歌形式的發展有一定的幫助。至於《燕射歌辭》,則現存的作品都產生於晉以後,而詩體則基本模仿《詩經》,很少特色,因此一概從略。
本書對入選的作品,為了幫助讀者閱讀,對一些難解的字辭和典故,都作了注釋。這些注釋一般要求比較簡明,但在有些問題上,由於典故比較生僻或文字比較艱深,我不得不引證一些典籍或舉出某些例證。特別是對有些作品的理解,我和前人有不同看法時,也作了一些考訂和解說。這些看法是否妥當,還希望大家指正。
四
這部《樂府詩選》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幾位先生提議下編選的。本來,在“樂府詩”的選本方面,早在五十年代,就有了餘冠英先生的《樂府詩選》。但這部選本初版是以民歌為止,隻采錄了少量文人作品作為附錄,而再版時,又把附錄刪去。這部選本出版後得到廣大讀者歡迎,是一部學術價值很高的好書。但根據歷來對“樂府詩”的理解,那些文人的擬作,似也不宜摒棄不錄,因此出版社的幾位先生就倡議再編一個選本。這個工作,照理說自然應該請餘先生來做為合適。但這時餘先生已經九十高齡,身體條件已不適宜再從事這一工作。因此經陳建根、劉文忠、張福海三先生專門去征求了餘先生的意見,命我來擔此重任。我自惟學識淺陋,很難勝任,雖屬師命難違,實在深感惶恐。
在本書的編選過程中,我在很多地方都曾參考過餘先生的《樂府詩選》,並且始終受到餘先生的親切關懷。使我痛心的是在本書初稿完成後不久,餘先生就永歸道山。“泰山其頹,我將安仰?”言念至此,不禁淚下。更使我難過是亡友瀋玉成兄,原來準備和我一起來承擔這一工作,後來他有其他工作,沒有參加,但當本書的部分選目列出後,他曾提出一些意見,對有些篇的解釋還發表過他的見解。不幸的是他在近亦已逝世。謹以此書作為對師友的紀念。
當然,本書的出版,更是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幾位先生的大力支持分不開的。特別是劉文忠先生不但慷慨地把他的藏書長期借我使用,在書稿完成後,他和張福海先生又進行了細致的審閱,提出了許多寶貴而中肯的意見,使我獲益匪淺。在這裡謹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曹道衡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於北京車公莊寓所
景星〔1〕
景星顯見,信星彪列〔2〕,像載昭庭,日親以察〔3〕。參侔開闔〔4〕,爰推本紀〔5〕,汾出始〔6〕。五音六律,依韋饗昭〔7〕,雜變並會,雅聲遠姚〔8〕。空桑琴瑟結信成,四興遞代八風生〔9〕。殷殷鐘石羽龠鳴〔10〕。河龍供鯉醇犧牲〔11〕。百末旨酒布蘭生〔12〕。泰尊柘漿析朝酲〔13〕。微感心攸通修名〔14〕,周流常羊思所並〔15〕。穰穰復正直往寧〔16〕,馮切和疏寫平〔17〕。上天布施後土成。穰穰豐年四時榮〔18〕。
〔1〕《景星》:“景星”據說是一種吉祥之星,不經常出現,隻是在 政治清明時出年(前110)秋天,據雲曾出現此星。這首詩據古今一些學者考證,封二年。《漢書·禮樂志》原鼎五年(前112),誤。
〔2〕信星:即填星,亦即鎮星。《漢書·天文志》:“填星曰季夏土,信也。”彪列:有文彩地排成行列。
〔3〕像:懸像,指日月星辰。載:事,指天像所顯示的人事。昭庭:明顯地呈現於庭前。這兩句是說天像顯示上天對漢朝日以親近已很明顯。
〔4〕參:三,指星和日、月合而為三。侔:相等。開:指乾(天)。闔:指坤(地)。這句說景星之出現等同於天地。
〔5〕爰推本紀:指推原於祥瑞的出現(年號)。
〔6〕汾(shuí誰):汾水旁隆起的鼎四年(前113)曾在這裡出土一口古鼎。這兩句是說,在汾出現古鼎是上天下降大福的開始。
〔7〕韋:同“違”。饗:同“響”。這兩句說祭神的音樂依違於五音六律,聲響明朗。
〔8〕姚:同“遙”,遠。這兩句寫祭神的樂聲繁復多變,雅正的聲音遠揚。
〔9〕空桑:地名,出良好的木材,可以造琴瑟等樂器。四興:指四季。八風:指八方來的風。這兩句是說優美的樂舞可以調節四季的風向,使之風調雨順。
〔10〕殷殷(yǐn隱):聲音盛大的樣子。石:指磬。羽龠(yuè粵):古代舞蹈者手中所拿的器具。
〔11〕河龍供鯉:指河伯提供鯉魚。醇:毛色純一不雜。這句寫供品的精美。
〔12〕百末:各種芳草做成的粉末香料。旨酒:美酒。布:陳列。這句說各種香料配制的美酒陳上後香氣如同蘭花盛開。
〔13〕泰尊:上古的瓦尊(酒器)。柘:同“蔗”,甘蔗。析:解。酲(chénɡ呈):喝醉了酒神志不清之狀。這句寫瓦罐中的甘蔗汁能夠醒酒。
〔14〕“微感”句:這是說皇帝內心精微處所通能遠達神靈,以保他得成久遠的美名。
〔15〕周流:通行周遍。常羊:同逍遙。思所並:想尋求與神的道理相合。
〔16〕穰穰:多的樣子。復:歸。直:當。寧:願。這句說既已獲得眾多的福,歸於正道,能符合往日的心願。
〔17〕馮:指馮夷,即河伯。(xī希):龜類。疏寫平:同“疏瀉平&rdquo封二年(前109),漢武帝親自到瓠子黃河決口處,命令群臣背柴薪,堵塞決口。使河水疏導流瀉得以平和不泛濫。
〔18〕“上天”二句:指上天降福,後土成就其功,使年成好,收獲繁盛。
華曄曄〔1〕
華曄曄,固靈根〔2〕。神之,過天門〔3〕,車千乘,敦昆侖〔4〕。神之出,排玉房〔5〕,周流雜,撥蘭堂〔6〕。神之行,旌容容,騎沓沓,般縱縱〔7〕。神之徠,泛翊翊〔8〕,甘露降,慶雲集〔9〕。神之揄,臨壇宇,九疑賓,夔龍舞〔10〕。神安坐,翔吉時,共翊翊,合所思〔11〕。神嘉虞,申貳觴,福滂洋,邁延長〔12〕。沛施,汾之阿〔13〕,揚金光,橫泰河〔14〕,莽若雲,增陽波〔15〕。遍臚歡,騰天歌〔16〕。
〔1〕《華曄曄》:“華曄曄”,光芒盛大的樣子。據史載,鼎四年(前113)到汾陰(今山西萬榮西北)祭後土(大地之神),禮畢,到滎陽,經洛陽而還。這首詩作於他渡過黃河南行途中。詩寫了神的出遊、來臨、受享及賜福等等幻想的情節。
〔2〕固靈根:指神所乘車輛。據《後漢書·輿服志》,皇帝的車輛,有金根車,以金為裝飾。這二句是形容神的車輛放著金光。祭者從遠處望見,知道神靈降臨。
〔3〕:見《天門》注〔20〕。這兩句寫祭者遠見神的旗子已越過天門。
〔4〕敦:同“屯”(tún豚),聚集。
〔5〕排玉房:列隊於華麗的房屋前。
〔6〕周流:同周遊。雜:聚集。撥:同“茇”(bá跋),停止。這二句說神周遊太空,聚集於用蘭花熏香的祭殿。
〔7〕容容(yǒnɡ勇):飛揚的樣子。騎(jì技):騎馬的人和他的坐騎。沓沓:行進迅速。般:相連。縱縱(zǒnɡ總):眾多。這幾句寫神出行時人馬眾多,行動迅速。
〔8〕泛:浮遊。翊翊:飛翔的樣子。
〔9〕“甘露”二句:講神靈飛來時降下吉祥的甘露,出現像征太平的慶雲。
〔10〕揄(yú逾):相互牽引。壇宇:指祭殿宮室。九疑:九疑山之神,指舜。夔:舜的樂官。龍:舜的納言。這幾句說神的到達引著虞舜也來作客,舜的臣下夔和龍也來舞蹈娛神。
〔11〕共:同“恭”。翊翊:恭敬的樣子。這幾句寫神飛翔著趕吉時來到安坐。祭者恭敬地感到合意。
〔12〕虞:娛樂。申:再次。貳觴:重次敬酒。這幾句寫神對祭享感到滿意。致祭者再次敬酒。神降下豐厚的福澤,延伸長久。
〔13〕沛:廣泛。阿:水流曲折之處。這兩句說神普施福於汾河曲折處,即汾陰。
〔14〕橫:充滿。泰河:大河。
〔15〕莽:雲的樣子。陽波:陽侯(河神)之波,這裡指黃河的波浪。這二句說神的金光像雲一樣升起,激起黃河的波浪。
〔16〕臚:陳列。這兩句說參加祭典的人見了神光,普遍地感到高興,歌聲上徹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