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錢的誘惑
“樞密院”頒布了一條敕令,兒子每周可有五分零花錢。他將於每周日早上收到這筆零花錢——由“國庫”支出,免征所得稅——而且可以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聽到這個消息,兒子十分平靜。他獨自坐著,沉思了一會兒。
“每個星期天?”兒子問。
“每個星期天。”
“直到暑假?”
“直到暑假。”
暑假,兒子要去鄉下教母家——他就是在教母家裡出生的。因此,暑假成了兒子計算時間的截止期限——對眼下的他來說,暑假就是時間的盡頭。
我倆決定利用自己對時間的認知局限,為自己創造真正的、更大的快樂。借助日歷,我倆計算出,如果不出意外,暑假前共有十五個周日,於是專門騰出一個抽屜,分成十五格,每格放入一枚五分硬幣。這樣一來,便對零花錢的總數一目了然,還能在任何時候查看餘額。
知道抽屜裡有這麼一大筆錢,兒子欣喜若狂,覺得自己非常富有,而且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缺錢花。院子裡回蕩著他對小伙伴們吹的各種牛皮:要用這筆零花錢買這個,買那個。他還邀請幾個要好的朋友,進屋來參觀自己的“巨款”。
不出所料,個周日,正常。兒子拿起一枚五分硬幣,迅速去買了一條非常不錯的巧克力,外面還裹著糖和杏仁。整條巧克力兩分鐘便被喫完了,留下的隻是他嘴角的些許痕跡(後還被母
親無情地擦去),以及襯衫上一點惱人的污漬。
兒子坐在我身旁,蕩著雙腿,面無表情。我拉開抽屜,看著那個空格子和剩餘的十四枚硬幣。
“少了一枚。”我說。
我的聲音流露出一絲傷感,兒子似乎有所觸動,但並未直接表現出來。
“爸爸,離下個星期天還有很久嗎?”
“很久很久,孩子。中間隔了好多天。”
我倆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接著,我若有所思地說:
“對了,要是剛纔買的是陀螺,你可能會獲得更多快樂。我知道一家玩具店,那裡有個非常不錯的陀螺:紅色的,帶一條綠條紋。那家玩具店就在街對面。我昨天看到的。那陀螺就賣五分錢,保證錯不了。要知道,你已經有一根鞭子了。”
我倆走過街,去看擺在櫥窗裡的陀螺。的確非常不錯。
“可惜,這家店關門了。”兒子失望地說。
我故作驚訝地看著他。
“是啊——可那又怎麼樣呢?反正,要買的話,也隻能等下個星期天。要知道,這星期的零花錢,你
已經用來買巧克力喫了。把手帕給我。你臉上還黏著點……”
話已至此,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我倆懷著沉重的心情,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然後坐在餐廳窗邊,久久地
凝望著玩具店櫥窗。
接下來的一周,我倆每天都去瞧一眼那個陀螺,以免心中的熱情消退。要知道,一時的熱情往往無法持久。而那陀螺的吸引力卻與日俱增。,我倆走去店裡,以確認陀螺的價格確實不超過兒子一周的零花錢,並讓店主鄭重發誓:保證為我倆留著那個陀螺,直到周日早晨,哪怕別的男孩出更高的價錢也不賣。
周日早晨,沒到九點,我倆便趕到店裡,用顫抖的雙手接過朝思暮想的。我倆抽了整整的鞭子,夜裡還守著陀螺睡覺。但到了周三早晨,一如所有的陀螺,那陀螺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令人非常氣惱。
發第三次零花錢時,發生了出人意料的情況。經常來我家院子玩的一名男孩有根跳繩,所以兒子也想要。但這並不容易。仔細詢問後得知,那種跳繩隻有“上流社會”纔玩得起,一根絕不少於二十五分錢。盡管纔到周六,為時尚早,我和子還是對這個問題進行了討論。
“這再簡單不過了。”我說,“你別花明天的五分錢,接下去三個星期天的五分錢也別花。那樣的話,等到再下一個星期天,你就能攢夠五枚五分硬幣,然後可以立刻買一根跳繩。”
“那我什麼時候能拿到跳繩呢?”
“等五個星期天。”
兒子什麼也沒說,但看得出來,他對我的話不以為然。周日早晨,他端出前一日不知從哪裡學來的理財高
招,生硬地對我說了下面這番話:
“爸爸,你得借給我五枚五分硬幣。要是你借給我五枚五分硬幣買跳繩,我會還你十五枚五分硬幣……”
兒子不斷向我逼近,同時小臉漲得通紅,顯得激動不已。看得出來,此刻的他,會為了借到錢而完全不計代價、不顧後果。
“我不做那種生意,朋友。”我說,“這對你也絕無好處。何況,你根本沒條件那樣做。要知道,你總共隻有十三枚五分硬幣。”
兒子頓時蔫了,猶如失去後一絲希望。
“我們來看一下。”我說。
我倆走過去,拉開那個抽屜,凝視很久。
“也許可以這樣,我先給你五枚五分硬幣,然後你和接下去四個星期天的五分錢都歸我……”
沒等我說完,兒子便發出一陣歡呼。我掏出錢包,給他五枚五分硬幣,然後從抽屜裡拿走一枚五分硬幣。
“下個星期天,你就不會這麼高興了。”我說,
“接下去的三個星期天也一樣。”
我話音還未落,這個目光短淺的年輕人就已經走了。當然,每逢兒子該還欠債的“分期付款”時,我都會鄭重其事:當著他的面拉開抽屜,拿走本周的五分錢,放進我的——而不是他的——衣袋。
次,正常。看著我拿走那五分錢,兒子甚至覺得很有趣。再說,他對購買跳繩前求之不得的痛苦仍記憶猶新。下個周日,已經沒那麼有趣了。等到該還第四次“分期付款”,兒子顯得一臉憂郁。
“怎麼了?”我問。
“我很想喫一條巧克力。”兒子回答,但說話時沒看我。
“就這事?再過一星期,你就能買一條喫了。等到那時,你已還清買跳繩的錢,所以那個星期的零花錢又是你的了。”
“我現在就想喫。”
當然,我對此非常同情,但完全無能為力。沒了就是沒了。我倆親眼目睹那枚硬幣從抽屜消失,也完全明白這為何發生。於是,那個周日早晨,我倆在悶悶不樂中分別了。
當天遲些時候,我看見兒子站在那個抽屜旁,眉毛揚起,嘴巴噘著。我默默坐下,靜觀其變,但沒過多久
便發現,他在經濟學方面有了十足的長進。
“爸爸,要是我們把那裡的五分硬幣移到這個星期天的位置,我就可以拿它去買巧克力了……”
“那樣的話,下個星期天,你就沒有零花錢了。”
“我不在乎,爸爸……”
我倆商量一會兒,然後照做了,從而開始接二連三、不計後果地挪用抽屜裡的零花錢。
再一個周日,聰明的兒子已知道舉一反三,拿走時間上離得遠,也就是離暑假近的那枚五分硬幣。他毫無顧忌地一錯再錯,直至懲罰終降臨:連續而漫長的五周,將沒有一分零花錢。
哪裡還有零花錢呢?我們知道,那些錢本來放在抽屜裡。我們自己把那些錢花掉了。
不過,在這些無錢可花的灰暗日子裡,我倆每天早晨坐在那個抽屜旁促膝長談,深入討論這件令人痛悔的往事。這是件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小事,但不管怎樣,必須盡可能地從中吸取教訓。過完暑假,照舊會按格子往抽屜裡放入零花錢。希望通過這次經歷,我們不會再重蹈覆轍。
(二)她在想著愛情
鼕天來了,又走了;夏天也是如此。一晃便是一年。女兒的胸部和臀部變寬了些,臉蛋卻有點變小。她的目光變得更加嚴肅,而且初次見面時總拿懷疑的眼神瞧人家,結果招致了沒有禮貌的惡名;她還往往不加掩飾地表明自己喜歡誰,從而遭受到年長女士的厭惡和年長紳士的誤會。此外,她變得沉默寡言,但其沉默也是一種表達。一塊散步時,即使彼此連續幾小時不說一句話,我倆也仍樂在其中。
女兒有時什麼書也不看;有時卻手不釋卷,一本接一本地瘋狂看書,可又覺得所有的書不是枯燥乏味就是令人厭惡。獨自待在房間時,她總是不停地哼曲兒;而且經常獃坐著,腿上擱著吉他,出神地凝視前方——假如讓我們撞見,她會唰地漲紅臉。
女兒不再熱衷跳舞,但偶爾參加舞會時總是盡情舞蹈,全然不顧自己的舞伴。此外,她也很少去劇院,除非演出包含音樂,或參演名單裡有某位女演員。女兒就像世界各地民謠所描繪的公主。
孩子母親和我站在屋內窗邊,看著在花園散步的女兒。花園裡春意初現。此刻,女兒跪在潮濕的小徑上,手扶一朵郁金香仔細端詳,仿佛那朵郁金香在向她傳達什麼重要的信息。
“哎呀,她弄髒了那條漂亮的新連衣裙。”孩子母親驚呼。
“她在和一位朋友說話。”我說,“她倆彼此正處於各自生命的同一階段。”“近,她成熟了好多呀!而且完全變了。你覺得她心裡在想什麼呢?”
“她在想著愛情。”
“世上不是隻有愛情。”
“在年輕人心裡,世上隻有愛情。她已經有了自我意識。盡管尚說不出心中渴望的究竟是什麼,但這渴望猶如沁人心脾的芳香,在她周圍縈繞不絕。一離開這芳香就活不下去。現在,假如某個男人得到她,她將死心塌地跟人家一輩子。”
“近她老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要是你回答不了,就讓她來問我。”
“你無法告訴她所有的。”
“我不能嗎?”
孩子母親十分震驚地看著我。我邊輕撫她斑白但美麗的頭發,邊驚訝地說:
“我到底做了什麼,竟讓你對我這麼沒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