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與解釋·古典學叢編，從歷史角度重建古希臘的“自然”概念的起源與演變，回應古希臘哲學的起源問題

★納達夫為加拿大約克大學哲學繫榮休教授，對早期希臘哲學、尤其是前蘇格拉底哲學有深入研究，《希臘的自然概念》為其代表作。
★希臘的自然概念對於哲學的早期歷史及其隨後發展都具有決定性意義，本書試圖從歷史的角度來重建古希臘的“自然”這個概念的起源與演變。

哲學在古希臘的興起是西方思想的頭等大事，西方哲學家們一再強調哲學的希臘品性。納達夫的《希臘的自然概念》將焦點放在蘇格拉底時代之前的自然概念，通過古希臘詩人、哲學家等人對自然的探究，深入分析了早期自然概念中包含的人們對宇宙、人類、歷史等核心問題的思考，由此回應古希臘哲學的起源問題。
全書共分四章，分別從不同角度挖掘自然概念的內涵。首章從“自然”本身的語義出發，在“論自然”“探究自然”等表達中分析“自然”一詞的詞源含義。第二章主要分析了古希臘宇宙起源神話與赫西俄德的作品，從中提取影響了後期“論自然”著作的宇宙論、政治觀念等因素。第三章和第四章則論述了從第一位論自然學者阿那克西曼德到原子論者的“探究自然”的著作及其學說理論，深入探討前蘇格拉底哲人對自然的多個層面的思考。
由於希臘的自然概念對於哲學的早期歷史及其隨後發展都具有決定性意義，本書試圖從歷史的角度來重建古希臘的“自然”這個概念的起源與演變。

作者 吉拉爾德·納達夫（Gerard Naddaf）(1950-)，加拿大約克大學哲學繫榮休教授，巴黎第四大學（索邦大學）文學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古希臘哲學，尤其是哲學的起源、前蘇格拉底哲學和柏拉圖。代表性著作有《希臘的自然概念》（The Greek Concept of Nature）、《語境中的阿那克西曼德：希臘哲學起源新探》（Anaximander in Context：New Studies in the Origins of Greek Philosophy）（合著）等。

譯者 章勇，四川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師，重慶大學法學博士。先後在《道德與文明》、《江西社會科學》等雜志發表論文數篇。主要研究領域為古希臘哲學、古典政治哲學。

校者 張文濤，哲學博士，重慶大學百人計劃學者，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導，哲學暨古典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古典學學專業委員會副會長，希臘奧納西斯基金會高級訪問學人，國際柏拉圖協會會員。主要研究古希臘哲學、西方古典學、西方政治哲學等。出版專著《哲學之詩：柏拉圖<王制>卷十義疏》、《尼采六論：哲學與政治》、編著《戲劇詩人柏拉圖》、《神話詩人柏拉圖》，主編“智術師集”、“普魯塔克集”等古典學術叢書，主持國家社科基項目《古希臘文學中的正義觀念研究》、《柏拉圖政治哲學的思想淵源研究》等。

中譯本說明 / 1

前言 / 1
縮略語 / 3

導言 / 5
第一章 “論自然”的含義 / 18
第二章 作為“論自然”著作前身的宇宙起源論神話 / 61
第三章 阿那克西曼德的“探究自然” / 107
第四章 從克塞諾芬尼到原子論者的“探究自然” / 190
結語 / 271

參考文獻 / 275
概念和專名索引 / 276
經典文段引用索引 / 277
譯名表 / 292

第一章 “自然”的含義
（節選，注釋從略）
毫無疑問，希臘的phusis［自然］（通常翻譯為nature［自然］，來自拉丁文natura［自然］）概念，對於哲學的早期歷史及其隨後的發展都是決定性的。事實上，人們常說希臘人發現了“自然”。但是，當那些最早的哲學家們談論phusis［自然］的時候，他們實際上想到的是什麼呢？對此問題爭議極大。在開篇這一章中，這一問題始於對自然一詞的語言學分析。接著，我考察了在荷馬筆下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現的這個詞，以及一位前蘇格拉底派對這一術語的首次使用。最後，我詳細考察了這一術語在periphuseōs［論自然］這一著名表達（和可能存在的著作標題）中的使用。在此的目的是幫助我們不僅理解最早的思想家們通過phusis［自然］來理解的東西，而且理解他們如何構想自然以及他們為何發展出了為我們所熟悉的那些獨特的宇宙學。

“自然”的詞源
在古希臘語中，通過加後綴-sis的方式，一個動態名詞（action noun）及其含義可以來源於每種類型的動詞（Holt 1941，46）。本維尼斯特（Benveniste）認為（1948，80），以-sis結尾的詞的一般含義是“構想一種客觀實現的過程的抽像概念”，這也就是說“人們用-sis表達存在於主體之外的某種概念，而且，在此意義上，這個概念是客觀的，並被確定為在某種客觀事實中完成的概念”（1948，85）。換句話說，與以-tus結尾的動態名詞相反，以-tus結尾的詞常常指涉動詞形式的同一個主語(例如pausethai mnēstuos［停止追求］），而以-sis結尾的名詞則處於與及物動詞或施動動詞的句法關聯中（to make［做］，to place［放］，等等）。動詞使以-sis結尾的詞作其賓語。由此，動詞表明“表達某種實際和客觀的理性設計之概念的具體現實化”（例如dote brōsion：給些喫的；或zētēsin poieisthai：完成一項調查）（Benveniste 1948，82）。作為一個以-sis結尾的動態名詞，本維尼斯特將phusis［自然］定義為生成（becoming）的（完整）實現——也就是說，（一個事物）的自然即這個事物實現其所有特性。
因為詞根有準確含義，所以邏輯上足以去尋找phusis［自然］這一概念所源出之動詞詞干的詞根，由此了解phusis［自然］的準確含義。phusis［自然］來源於動詞phuō-phuomai。在古希臘語中，phuō家族的詞有許多特征。從印歐語繫詞根*bhū-出發來分析現在時的構成更容易，正好詞組phuō-phuomai似乎來源於詞根*bhǔ。的確，名詞性的phusis和現在時phuō-phuomai一樣都有音ǔ，但是，詞根*bhū-*bhǔ-有音ū。*bhū-是原始詞根，這一猜測的理由是古老詞根*bhū-的主要含義為生長(grow）、生產(produce）和發展（develop）（Chantraine 1968—80，4：123）。正如在主動態及物形式中，phuō有“生長、生產(produce）、產生（bring forth）和生育（beget）”的含義，在phuomai的中動和不及物形式中，其含義是“生長(grow）、發生（spring up）、生成（come into being）、成長（grow on）和依附（attach to）”。而且，荷馬時代的希臘人熟悉的含義正是“生長、生產”（尤其在植物的語境中）。此外，人們在希臘語以外的大量其他印歐語繫語言中也發現這些含義是獨特的：在亞美尼亞語(Armenian）中，busanim，“我生長”，boys，“種植”；在阿爾巴利亞語（Albanian）中，bīin，“使發芽”，bimë，“種植”；更不必說，在斯拉夫語（Slavic）中，典型的bhū-lo-，其含義為“種植”（Burger 1925，1；Chantraine 1968—80，4：123）。此外，盡管由古老的不定過去時ephun（skr.abūt）和完成時pephuka（skr.babhūva）構成的詞組逐漸演化並承擔著“生成”（becoming）的含義，如此，這個詞根可以用來完善*a，es-的體繫，“存在，是”（to exist，to be），但其“生長”（growth）的詞源含義仍在荷馬作品中被沿用。
如果考慮到在整個古代，phusis［自然］這一術語及其相應動詞phuō-phuomai的所有復合詞承擔的主要含義即“生長，生長著”（尤其是在植物的語境中），那麼，盡管這一術語的含義有變化，但毫無疑問，其基本和詞源的含義是生長。因此，根據對這個詞的語言分析，作為一個以-sis結尾的動態名詞，自然意指一個事物從產生到成熟的整個生長過程。

《奧德賽》中的phusis［自然］
在《奧德賽》卷十中，足智多謀的英雄奧德修斯講述了他漂泊到一個理想化的人類共同體——費阿刻斯人（Phaeacians）那裡的冒險經歷。然而，奧德修斯的冒險經歷與《伊利亞特》中的英勇對手無關，相反與巨人、女巫和海怪等超自然的存在者相關，這些超自然的存在者居住在非理性的和魔幻的世界之中。奧德修斯這樣開始他的故事：他描述了他帶著自己的船和同伴們如何勉力從萊斯特律戈涅斯島(Laestrygonians）逃出，而艦隊中的其他十一艘船被毀了，全體船員被食人的巨人們殺死並喫掉。接著，他發現自己和船員們到了埃阨亞島(Aeaea），這是美發女神基耳刻（Circe）的島，她是臭名昭著的女巫美狄亞和彌諾陶洛斯（Minotaur）的姑母、赫利奧斯（Helios）和珀耳塞（Perse）的女兒、奧克阿諾斯（Oceanus）的孫女。在希臘宇宙起源神話中，奧克阿諾斯是原初實在之一。基耳刻是一位能將人變成動物的女巫，這在民間故事中廣為流傳，變成動物也是奧德修斯幾個同伴一開始的命運。他們在執行偵察任務時，來到了基耳刻在森林裡的一座魔宮。基耳刻邀請他們進入魔宮，並給他們一種混合著被描述為“魔藥”(pharmaka lugra，10.236）的飲料。他們喝下飲料並忘掉了自己的母邦。隨後，他們被一根rhabdos［棍棒］（10.238）或“魔棒”擊中，然後變成了豬——盡管他們還保留著自己的心智（nous，10.240）。
奧德修斯聽說他的同伴們失蹤，卻並未意識到他們的命運，他動身找尋同伴們。當他走在路上時，赫爾墨斯神（Hermes）攔住了他，並向他講授了基耳刻所有的“致命詭計”(olophōia dēnea，289）。神告訴奧德修斯，當基耳刻向他施魔法時他必須做什麼。赫爾墨斯給了奧德修斯一棵植物，一種pharmakon esthlon［解藥］(10.287、292）或“有效的藥物”，這種藥物將防止奧德修斯被變成一頭豬（10.287—92）。這棵植物對基耳刻的pharmakon lugron［魔藥］而言是一種有效的解藥。它能阻止變形，並保護人們抵抗基耳刻的力量(10.287—92）。但為了讓這棵植物能起作用，奧德修斯必須在某種意義上了解這個植物的phusis［自然］。因此，在赫爾墨斯從地裡撥出這pharmakon［藥］並交給奧德修斯之後，他接著向奧德修斯顯示／解釋／揭示（show／explain／reveal）它的phusis［自然］：kai moi phusin autou edeixe（向我顯示它的自然）(10.303）。這棵植物被描述為黑根白花（304）。而且，據說諸神稱這個植物為mōlu或摩呂草（moly），而且很難挖到（305），雖然對諸神來說並非如此，因為諸神讓萬物得以可能（306）。這是phusis［自然］這一詞語在荷馬作品中的唯一一次出現。甚至，這也是這一詞語在被前蘇格拉底哲學家使用之前的首次出現。
初看起來，就通過植物的形式辨別出有魔力的摩呂草而言，似乎phusis［自然］這一術語與eidos［樣子］、morphē［外形］或phuē［外觀］被同義地使用（這些詞都能在荷馬作品中找到）。荷馬仿佛可以將其寫作kai moi eidos（morphē；phuē）autou edeixe［告訴我它的樣子（外形，外觀）］。然而，荷馬並未使用eidos、morphē或phuē這些術語，這暗示著某種可能性，即phusis［自然］這一術語的意指迥異於“形式”或“外在方面”。如前所述，本維尼斯特在對以-sis結尾的名詞的分析中指出，可以將在荷馬作品中出現的phusis［自然］界定為“生成的（完整）實現”，由此，“（一個事物）的自然即這個事物實現其所有特性”。換句話說，如果eidos［樣子］、morphē［外形］或phuē［外觀］指事物的形式或物質結構，那麼phusis［自然］則指事物變成其之所是的過程。
許多注疏家認為，在這個例子中，赫爾墨斯僅僅向奧德修斯說明了這個植物的自然形式，而沒有提及生長或過程。然而，霍伊貝克（Alfred Heubeck）正確地指出：“deiknunai［顯示］可能不僅指呈現某種可見的東西，而且指做出指示。”那麼很可能，為了將奧德修斯從基耳刻的魔力中解救出來，赫爾墨斯向他解釋——而且必須解釋——這一效力巨大的藥草（pharmakon）的全部phusis［自然］。這就意味著，赫爾墨斯向奧德修斯既揭示了這棵植物的外部特性（黑色的根，乳白色的花等），又揭示了這棵植物的內部（即隱藏的）特性。盡管荷馬僅僅明確提到外部特性（10.287—92）。“隱藏”這一概念在赫拉克利特的phusis［自然］觀念中是基礎性的。同時，因為這棵摩呂草的特征是一種“神聖的”植物，並因在“神聖的”語言中被呈現出來，所以，掌握這一知識的赫爾墨斯神為了使奧德修斯理解這棵植物如何以及為何擁有現在的能力，沒有理由不去解釋其神聖起源（亦即起源神話）。畢竟，通常諸神制作萬物和／或創造萬物都是有原因的，並且，隻有人們知道這個事物的起源時，這個秘密纔能被揭示出來。而且，有關赫爾墨斯告訴奧德修斯這樣的理解與本維尼斯特的詞源學分析是一致的。當奧德修斯遭遇基耳刻時，為了能夠抵擋魔法，他需要的不僅僅隻是單純擁有這棵摩呂草。為了使用植物的魔力，奧德修斯很可能必須理解為什麼諸神創造了它，這一理解有賴於他理解這棵植物的phusis［自然］，即這棵摩呂草從始至終的整個生長過程。

中譯本說明

納達夫（Gerard Naddaf），索邦大學文學博士，現為加拿大約克大學（York University）哲學繫教授，《希臘的自然概念》（The Greek Concept of Nature）為其代表作。此外還有與人合著的《語境中的阿那克西曼德：希臘哲學起源新探》（Anaximander in Context：New Studies in the Origins of Greek Philosophy），其中納達夫所寫部分與本書第三章“阿那克西曼德的‘探究自然’”在觀點上基本無異。
納達夫在前言中講到，本書是他古希臘哲學研究計劃中三卷本作品的第一卷（後兩卷仍未見出版），本卷關注和探討的核心問題是哲學的起源。我們知道，哲學在古希臘的興起是西方思想的頭等大事，自黑格爾以來，西方哲學家們一再強調哲學的希臘品性。人們常說希臘人發現了自然，哲學首先是自然哲學，最早的哲人是自然哲人。通常認為，自然哲人關心的問題是宇宙的起源（生成）和萬物的始基（本原），即所謂的宇宙起源論（cosmogony）。那麼這是否就意味著，在自然哲人出現之前，希臘人就沒有思考過“自然”呢？其實，神話詩人赫西俄德在《神譜》和《勞作與時日》中以神話的方式做著與自然哲人同樣的工作：敘述宇宙、諸神及人類的起源（生成）。但有兩個關鍵差異尤其值得注意。首先，赫西俄德對起源（生成）的敘事在實質上是對宙斯的頌歌，也就是說，在赫西俄德那裡，談論“自然”就是贊美宙斯，自然並未從神話中區分出來。相反，自然哲人眼中的“自然”或宇宙的起源（生成），是“無神論”的或者至少否定了習傳宗教的神。其次，赫西俄德談論“自然”的方式是神話式的（mythos），而自然哲人論自然的作品則以理性（logos）的方式展開。因而，自然的發現，既意味著區別於神話（宗教）的哲學的出現，也意味著哲人作為一種新人類型的出現，同時還意味著隨之而來的哲人的新生活方式的出現，而這也勢必會給城邦的政治生活帶來新的問題。這一政治—哲學問題為後來的智術師所激化，到蘇格拉底—柏拉圖那裡纔真正得到處理，由此產生了哲學的政治哲學轉向。我們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柏拉圖的全部作品都在處理哲學（哲人）的出現所導致的政治—哲學問題。
納達夫在導言中也明確講到，他此項研究的原動力正是來自柏拉圖在《法義》卷十中對自然哲人以及赫西俄德宇宙起源論的批判，他說，“為了理解柏拉圖對手學說的真正含義，我認為有必要重建導致柏拉圖試圖要去解決的問題的整個思想運動”。在本書中，納達夫以自然（phusis）這一核心概念為中心，一方面從對古典文本中出現的自然一詞進行語言分析入手，梳理這一概念的基本含義（第一章），另一方面也通過思想史的鉤沉為讀者重塑了赫西俄德（自然哲人的先驅）和從阿那克西曼德到原子論者的幾乎所有自然哲人（第二、三、四章）。如作者所言，我們的確可以將本書視為“一部早期希臘哲學史”。但與通常的哲學史研究僅從自然哲學角度處理自然哲人（如卡恩）不同，也與海德格爾從存在哲學的角度將自然哲人解釋為最早的存在哲人不同，納達夫更加重視自然哲人的宇宙學與現實政治（尤其是古希臘民主制）的關聯（受韋爾南等影響），這幾乎是全書後三章的一條主線。例如，納達夫認為，在赫西俄德的《神譜》與《勞作與時日》之間存在著某種斷裂，如果說前者仍傾向於君主制或貴族制，那麼後者則發出了民主制的先聲，而這一點尤以《勞作與時日》中對國王權力的限制以及法律的出現為標志。作者進而認為，赫西俄德對後來者產生了“持續性和破壞性的影響”，從而是“西方政治教化的一個催化劑”。又比如，通過對阿那克西曼德宇宙起源論的分析，作者認為，在阿那克西曼德那裡，看似抽像的宇宙學實際上與他所生活的現實城邦有著某種對應關繫，宇宙論模型遵照著社會—政治模型而被構想。如此等等。在本書中，納達夫在細致梳理文獻的基礎上，對以上這些觀點進行了非常詳細的討論和分析。因此，譯者相信，本書的翻譯對國內相對薄弱的前蘇格拉底哲學研究不無裨益。
譯事艱難，譯者雖竭盡全力，但仍覺力有不逮，錯誤之處在所難免，還望方家不吝指正。

章勇
201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