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 序
歷史學是一門時間科學。它致力於探求時間的奧秘，尤其是歷時性發展的軌跡。以書寫者本人所處時代來回溯過往，並根據人為挑選的幾個因素來限定時段數量及其特征，這是中外史學熟稔於心的寫作技巧。盡管如此，人們耳熟能詳的“古代—中世紀—近現代”的時段劃分卻是17世紀纔出現的一種歷史意識。就此而言，有關“近現代”的時間感正是人類世界跨入近現代後的一種產物。
這種時間感首先出現在西歐和北美。由文藝復興帶來的變革意識及其成果，讓一批知識分子在“復古”的標簽下感受到有別於此前時代特征素，“今勝於昔”的意識開始取代流行的循環史觀。接踵而至的啟蒙運動及法國大革命、美國獨立戰爭迅速在思想和政治領域納入了大量此前未曾有過的觀念。與此同時，英國興起的工業革命不僅改變了基本生產方式和內容，也宣告農業社會的歷史經驗不再有效。在科澤勒克（Reinhart Koselleck）所謂的“鞍型期”（約1750—1850年），大量新概念的引入和使用，讓人們形成了新的未來圖景，並由此催生了進步主義的激情，推動著西歐北美的模式向全世界擴展。
直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這種模式纔最終被命名為“現代化”。它看上去為西方社會之外的各國提供了一種告別過去的標準模式，如政治民主化、經濟市場化、社會城市化、文化理性化等。這種“現代化”理論還設計了一套從準備到起飛直至穩定的進階方案。在過去幾十年間，“現代化”已成為不少國家和地區所確立的發展前景。我國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同樣提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目標。
當然，成為“現代國家”不是一個能夠被輕易拒斥的理想目標；向那些“現代”國家學習，同樣看上去是一種急迫而必要的行動。但即便如此，有關“現代化”理論在歷史敘述中的運用，在國內外學術界也受到了一些批評。在我國，羅榮渠先生及其弟子們作出了巨大努力。他們提示後來人在使用這一理論時，至少應該注意到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所謂“西方經驗”並不存在共同模式。不僅中歐（德國）與西歐（英、法）的發展路徑不同，英、法之間歷史演進也多有差異。這種“同時代的不同時代性”表明，並非所有地區都以同樣速率在共同時間點上跨入了人類世界的“近現代”。一套西方標準不免掛一漏萬。
第二，所謂現代化起飛的“自主模式”忽視了資本主義世界體繫提供的不平等結構。19世紀既是西歐北美各國快速實現現代化的黃金百年，又是它們在世界各地搶奪殖民地建立霸權的瘋狂時期。在這些“現代”國家的世界分工方案上，其他國家或地區被迫停留在“前現代”或“初步現代化”的水平上。由此，非西方國家的“現代化”之路注定面臨更多挑戰。
第三，所謂“現代化”的轉型描述過於簡單。傳統與現代之間的過渡絕不是一分為二式的跳躍。即便在那些率先實現現代化的國家中，我們仍然能夠發現一條曲折往復的軌跡。“向何處去”的問題不斷出現在各國現代化進程的各個節點。
第四，所謂“現代化”的終點應與時俱進。不可否認，“現代化”理論是在冷戰格局下頗具意識形態色彩的輿論工具，一些標準明顯是以當時西方社會的模樣來制定的。然而即便在西方社會，最近半個世紀的發展也讓這些標準遭遇挑戰，如階層流動固化、逆城市化等。在這一點上，回到馬克思所追求的“人的解放”，或許纔可被視作人類社會現代化的終極目標。
基於這些認識，我們在描述世界歷史發展進程時，主張用整體化和多樣統一理論來認識人類社會的現代轉型路徑。所謂“整體化”，指的是世界連成一體的過程。它承認部分地區以殖民主義方式來攫取資源，並導致各地區發展的不平衡性，以至於迄今為止的世界體繫依然顯露出不公正的特點。盡管如此，先發展地區的歷史經驗和教訓仍然是後發展地區足以借鋻的對像，它們在形成全球治理機制方面的探索和實踐值得人們持續關注。所謂“多樣性”，既指各地區現代轉型的多樣路徑，也指當下現代化模式的多種類型。所有關於“過去”的現代化進程描述，都應被置於通往“人的解放”這一最終目標的框架內得到平等審視。
自現代歷史學誕生以來，研究、教育和傳播就是三位一體的學科使命。有關現代化路徑的整體化與多樣性的認知，必定需要通過歷史教育的方式傳遞給年輕一代。德國歷史教育學家沃爾夫岡·雅克布邁爾（Wolfgang Jacobmeyer）曾這樣寫道：“（歷史教科書）傳遞了一代成年人的歷史理解、價值觀與趨於穩定的意願及其對未來的基本態度……我們在其中保存的不是個人的社會-政治自傳，而是集體性的社會-政治自傳。教科書的構成連帶著同時代人占據主導的心靈。它或明或暗地表明社會對於世界和我們歷史的一種‘正確’想像。”
正是由於中國近現代歷史的曲折復雜，與其他國家相比，我國的中學歷史教育更願意關注並總結其他國家現代化發展路徑的特征、優勢與問題，以此來為我們順利完成現代轉型並真正實現“人的解放”而做好歷史意識的培育工作。這種對於其他國家現代化之路的關注，一直可追溯到20世紀之初的歷史教育。特別是本繫列叢書涉及的六大強國（英國、法國、美國、德國、俄國、日本），幾乎出現在中國各版歷史教科書裡。
當然，歷史教科書不是專著，有關這些國家的現代化路徑之描述也往往言簡意賅。一線教師和學習者急需一些充分反映學界研究動態，且提供豐富史實的歷史讀本。正是在這一點上，本繫列叢書是順應時代需求的公共歷史產品。它們是由孔繁剛、姚虹兩位上海市歷史特級教師領銜的團隊完成的。孔繁剛老師是上海的資深歷史特級教師，對六國現代化道路擁有深刻的認知與反省。整套叢書的基本框架便是由孔老師確定的，其概括能力與提煉意識可見一斑。姚虹老師具體負責編寫工作，並組織了多場課程展示與學術研討。這套叢書可被視作21世紀前二十年上海優秀中學教師在歷史教育領域內的重要結晶。
在這套叢書的編寫過程中，筆者及華東師範大學歷史教育比較研究中心的師生們相繼參與過主旨討論、資料收集等工作，深深為孔繁剛、姚虹兩位老師及其團隊的歷史教育理念和社會責任心所折服。在當下世界格局不斷變動的情勢中，對於他者歷史的認知和理解，必將成為中學歷史教育的核心使命之一。
是為序。
孟鐘捷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繫教授
2020年初春，三省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