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已經成為政治話語的語法:它用規則和慣用語包裹著公共話語。從此,公共話語的自由意志受制於經濟學詞彙、修辭和語調的選擇。今天,政治家的講話處處援用經濟學的證據,一旦偏離數據,就有人提醒他們要遵守規則。然而,如此的經濟學語法既不是科學,也不是藝術,它更像是神話學——對最基本的、規則性的集體表像的共同信仰,這些集體表像被認為是權威的、可信的,但實際上並非不容置疑。
那麼,經濟神話學的作用是什麼呢?政治家向經濟學俯首稱臣的用意何在?或許,他們想找回越來越失控的權威。當政府不能再通過武力或者說服來發布社會“絕對命令”的時候,經濟學就有了用武之地。經濟學修辭最主要的作用是替那些話語已無足輕重的政治家告訴公民“應該”怎樣做。它發號施令、進行選擇、做出決定;它就像是一味安慰劑,告訴眾人:社會世界的確紛繁復雜,但總有解決的辦法。
從未如此地“令人悲哀”,經濟學竟然屈服於宿命,它總是說世界是艱難的,充斥著義務、約束、拒絕、懲罰、放棄和失望。當公民表達“我們希望”的時候,它總是一成不變地回答“我們不能”。它提出一些看似嚴肅的問題,比如“這樣做的成本有多大?”“收益是什麼?”,結果吞噬了許多計劃、目標和夢想。經濟學對“多樣化選擇”宣判了死刑,但它的真正使命不是宣布一個不可撤銷的審判,而是在公共討論中提出多種可能性,提出一些開放的、可協商的觀點。經濟學既沒有責任也沒有能力做出決斷。
如果誰想成為當今舉足輕重的人物,那就去當“經濟學家”吧。意識形態論和偽專家主義攪合在一起,毒害深重,所謂的“評論家”越來越多,他們平庸無能,卻又自命不凡,常常用帶著威脅的調子背誦著自己一竅不通的教科書。無所謂了,經濟學被當作了一個符咒:“評論家”不過是在求助經濟學的超級權力。他們知道“用經濟學的口吻講話”可以讓自己和強者站在一起,強者就是可以說“不”的人;他們也知道很少有人敢藐視經濟學授予的權威。
具有神話色彩的經濟學以晦澀的方式講述著具有社會用途的故事和傳說,它污染了公共討論,也毒害了民主精神。當今政權認為隻有援引經濟神話學纔能建立“公信力”,表現其嚴肅性。即便是表面上離政府(早已被“經濟化”)最遠的部門也不得不屈服於這個新的普遍規則,從此開口閉口隻談經濟。如此這般,所有的部門都將其民主公信力毀於一旦。
總而言之,對經濟學的信任或許正在前所未有地吞噬著政治的合法性。經濟學成了神話學,它喚醒了全世界,這是第一個悖論。
不幸中的萬幸,對“經濟學”的爭議越來越多,有學科內的,也有學科外的,這已經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但是僅限於學術界的質疑還不夠。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認為:盡管經濟學在學術界的聲譽和地位每況愈下,但是它對民主的影響力卻在不斷升級。因為經濟學話語已經征服了學術和政治討論的中間地帶:我們應該將它逐出公共輿論,帶它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
這本小書希望能增強大眾對經濟神話學的免疫力,讓政治家擺脫經濟學致命魅力的蠱惑。本書將解構當今盛行的三個論斷,有的剛剛萌芽,有的根深蒂固,但它們都借用和濫用了經濟神話學,蒙蔽了我們的雙眼,讓我們看不清當前真正的挑戰。這三個論斷分別是——走向衰落的新自由主義、正在興起的社會排外主義和一直存在的環保懷疑主義。經濟學所謂的現代性徒有虛名,這是第二個悖論:它表面上宣稱改變和改革是其亙古不變的使命,卻將個人和集體關閉在一個一成不變的世界,讓不同的意見失聲,讓新的思想窒息。
本書無意用經濟學的推理去反駁經濟神話學:經濟學沒有真理,隻有開頭的假設和結尾的選擇,至多,二者之間還有恰當的方法和正確的工具。但是,本書希望讀者能重拾從經濟學角度探究問題的樂趣。這個習慣正在逐漸消失,對我們的民主討論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嚴重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