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部看來,宗教好像是一種膜拜,是一套教義。它看起來是一種膜拜;就是說,彙集有一些有待實施的特定活動,有一些有待在意識中珍視的特殊觀念。這些活動和膜拜可能或多或少地帶有規範性,或多或少地帶有細節性,或多或少地帶有形式性;但是無論如何,必定具有某些特殊的活動。具有宗教意義和成為禮拜的正是這些活動,而其他活動則是界外的、世俗的,或者是褻瀆性的、商業性的,抑或純粹是道德性的——總之,它們不是與上帝的“交通”。同樣,教條和教義也可能或多或少地是狹隘的、僵化的,但是看起來必定樹立有某種屬於宗教意識的特殊觀念體,而其他觀念則是屬於科學的,或者是屬於藝術的,抑或是屬於工業的。這是外表。對宗教的起源和演化的研究,摧毀了這種外表。研究表明,每個宗教都根源於某個共同體的或者某個種族的社會的和心智的生活。每個宗教都是該共同體的社會關繫的一種表達;其儀式和膜拜是對這些關繫的神聖性和屬神性意義的一種承認。宗教是一個民族的精神態度和精神習性的一種表達,是一個民族對它發現自己身居其中的那個世界所作的感知性的和繫統性的反應。它的觀念、教條和秘儀,是以像征的形式對環境之詩意性、社會性和心智性價值的承認。隨著時光的推移,這種社會的和心智的意義漸漸湮沒;這種意義是如此徹底地濃縮於像征、儀式和教條之中,以至於它們看起來就成了該種宗教。它們本身反倒成了目的。如此這般地脫離生命,它們便開始腐朽;看起來,宛如宗教正在散架似的。而實際上,那生命本身,那孕育出這些形式的社會和知識的互動復合體,已經且繼續忙著在更加充分的關繫和真理當中發現啟示和表達方式。
如果說沒有哪種宗教隻單純地是一種宗教的話,基督教尤其顯得並不單純地是一種宗教。耶穌並沒有設立什麼膜拜或者儀式;沒有什麼特定崇拜形式,沒有什麼被命名為宗教的特定活動。他顯然處於另一面。他所宣告的是,設立這種特殊的活動和機制本身就是生命有欠完美的一部分。“時候將到,那時你們敬拜父,不在這山上,也不在耶路撒冷……時候將到,現在就是了,那用心靈按真理敬拜父的,纔是真正敬拜的人。”——其時的敬拜隻應當是行動中的人的自由的和真實的表達。耶穌沒有設定什麼特殊的教訓——沒有哪些特殊的真理被貼上宗教性的標簽。“人若立志遵著他的旨意行,就必曉得這教訓。”“你們必曉得真理,真理必叫你們得以自由。”③耶穌所知曉的唯一具有宗教性的真理就是大寫的真理。沒有什麼特殊的宗教真理是他要來教誨的。相反,他傳的教訓是:就像上帝是一個一樣,大寫的真理無論怎麼來命名,無論被人如何來劃分,也是一個;把握真理並且按照真理生活就是宗教。穆爾福特(Mulford)博士在其《上帝的理想國》一書中認為,基督教根本就不是一種宗教,自身沒有什麼使其與一般的行動和真理劃分開來的膜拜和教條。基督教的普遍性本身就預防了它成為一種宗教。基督教,穆爾福特博士主張說,並不是一種宗教,而是一種啟示。
啟示之條件是它有所啟示。基督教,如果說是普世的,如果說是啟示,必定持續地展開,永不停止地發現生命的意義。啟示是對生命進行的查實。它不可能多於此;它必定完全如此。那麼,基督教就不可能隨著人們在某個既定時刻可能認作基督教的任何一種特殊理論或者行動模式而廢立。基督教在其現實性上並未察覺有什麼這樣的排他性的或者宗派性的態度。如果把基督教弄得隨著任何一種特殊的理論(無論是歷史的還是倫理的)而廢立,如果把基督教認作某種特殊的行動(無論是教會的還是儀式性的),那麼它就否棄了自身的基礎和命運。基督教所宣揚的就是上帝即真理;作為真理,上帝是愛,並把他自己完全啟示給人,自己無所保留;人是這樣帶有這般啟示出來的真理的人,以至於對於(to)他的啟示不及內於(in)他的那樣多;人是真理的道成肉身;通過占有真理,通過認同真理,人得自由;消極性的自由是免除了罪,積極性的自由是過自己生活的自由,自由地表達自己,自由地、無障礙地使用他被給予的手段——自然需要和自然環境。作為啟示,基督教必須有所啟示。唯一可以用來檢驗的標準就是事實——它們的真理不斷地得到人們的查實和占有嗎?忠誠於這一真理的生命帶來自由了嗎?
顯然,在其他一些宗教當中,倘若主張某些人是宗教的特殊代表,堅持認為有某些要予以秉持的宗教性的特定觀念和某些要予以踐行的宗教性的特殊行動,並無多大矛盾之處。沒有什麼別的宗教把其基礎和動機——把握普遍真理,以及隨之的自我啟示力量——普及到每一個人。但是,在基督教當中,如果試圖一勞永逸地確定宗教真理,把它限定在某些僵化的條條杠杠之內,宣稱這是而且隻有這纔是基督教,就是自相矛盾的。隻要生命有新的意義有待展開,有新的行動有待設定,那麼真理的啟示就必定會繼續。一個組織可以大聲宣告自己忠於基督教和基督;但是,如果在宣稱其忠誠時,它自認為是基督教真理的守護者,自認為擁有某種規定何為這一真理的特權,自認為在宗教活動管理方面具有某種排他性;如果簡言之,該組織企圖在一個運動的世界中宣揚一種不變性,在一個共同的世界中主張一種壟斷權——所有這一切,都是真正的基督教正在外於並越過該組織起著作用、啟示,正在透過更加廣泛與自由的管道進行的跡像。
被稱作教會的這個歷史組織剛剛得到這類教訓。曾幾何時,教會自認它對上帝和世界的關繫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繫的見解具有最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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