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塞巴斯蒂安緊緊抓著方向盤,後面的卡車撞上了名爵的後保險杠,推著車身向前衝去,車牌已被撞飛到空中。塞巴斯蒂安想要往前多移行兩英尺,但他隻要一加速就會撞上前面的卡車,此時的名爵如同一架六角大風琴被前後兩輛大卡車緊緊夾著,擠壓在大道中央幾乎無法動彈。
過了幾秒鐘,後面的大卡車再次猛烈地向名爵撞去,推著它離前面的卡車不到一英尺。等後面的卡車第三次撞向他們時,塞巴斯蒂安突然想起布魯諾的話,“你確保你做對決定了嗎?”他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布魯諾,發現他此刻已嚇得臉色慘白,雙手正緊緊抓著汽車的儀表盤。“他們要殺死我們,”他尖叫道,“天啦,塞巴,快想想辦法!”
塞巴斯蒂安絕望地看著對面南向的車道,那邊的車輛川流不息,平穩地朝相反方向行駛著。前面的卡車開始減速時,他意識到,如果想要死裡逃生,就一定要作決定,要快!他掃了一眼對面車道,奮力搜索著一條求生通道。後面的卡車第四次撞了上來,他知道他已別無
選擇。
突然,他堅定地用力向右打著方向盤,全速跨過路旁草地,直接衝向迎面而來的車輛。塞巴斯蒂安加大油門,內心祈禱著他們能在對面的私家車撞上來之前抵達前方的安全地帶。
迎面而來的貨車和私家車都踩了急剎車,急轉方向盤成功地避開了名爵,與他們擦身而過衝向了前方的道路。有那麼一瞬間,塞巴覺得自己已經成功了,卻發現前方突然出現一棵大樹。他雙腳立刻松開油門,並用力向左轉動方向盤,但為時已晚。塞巴斯蒂安最後的記憶是布魯諾的尖叫聲。
哈利和愛瑪
1957—1958
1
哈利·克裡夫頓被電話鈴吵醒了。
他正做著夢,卻不記得夢見了什麼,說不定夢見的就是這急促的金屬音鈴聲吧。他不情願地翻了翻身,床邊鬧鐘的綠色磷光指針指向早上六點四十三分。他笑了,心想這個時候會給他打電話的隻能是她了。他接起電話,睡意朦矓地低語道:“早上好,親愛的。”過了好一會兒沒有聽到電話那頭回應,哈利想著是不是賓館話務員把電話接錯房間了。他正打算掛掉電話時卻聽到了哭泣聲。“愛瑪,是你嗎?”
“是的。”電話那頭回答說。
“怎麼了?”他柔聲問道。
“塞巴斯蒂安死了。”
哈利沒有立即回應,他寧願相信自己還在睡夢中。最終,他開口道:“怎麼可能呢?就在昨天,我還跟他說話來著。”
“他是今天早上出事的。”愛瑪一次隻能勉強說清楚幾個字。
哈利坐直了身子,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出了車禍。”愛瑪抽泣著說道。
哈利極力保持鎮定,等著愛瑪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
“他倆正在去劍橋的路上。”
“他倆?”哈利反問道。
“塞巴斯蒂安和布魯諾。”
“布魯諾還活著嗎?”
“是的,但現在還在哈洛的醫院裡,不知道能否撐得過今天晚上。”
哈利一把掀開被毯,雙腳踩落在地毯上,渾身發冷,四肢乏力。
“我馬上坐出租車去機場,趕第一班飛機回倫敦。”
“那我直接去醫院,”愛瑪說完,好一陣沒再多說一句,哈利正想著是不是電話斷線了,接著便聽到愛瑪低語道,“總得有人去辨認他的尸體。”
掛上電話,過了好一會兒愛瑪纔有力氣站起來,她就像一名冒著狂風暴雨前行的水手,扶著邊上的家具搖搖晃晃地走出了房間。她打開客廳門,看見管家馬斯登正垂頭站在客廳裡。老管家蜷縮著身子,隻能倚靠壁爐臺支撐著自己。愛瑪之前可從沒見過他在哪個家人面前流露過半分情緒,所以剛纔差點沒認出他來。馬斯登昔日裡那副氣定神閑的神情已被眼前殘酷的死亡現實所擊倒。
“夫人,梅布爾幫您把住宿行李箱收拾好了。”他結結巴巴地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開車送您去醫院吧。”
“馬斯登,謝謝你,你太體貼了。”愛瑪說這話的時候,馬斯登為她打開了客廳前門。
馬斯登扶著愛瑪下樓,然後走到車子前,這可是他頭一回扶著女主人。他為她打開車門,愛瑪如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般坐在了車內的皮革墊上,馬斯登發動汽車,把變速杆掛到一擋,開始了從馬諾爾莊園到哈洛亞歷山大公主醫院這段漫長難挨的旅程。
愛瑪突然想起還沒打電話告訴哥哥和妹妹所發生的一切呢。等今晚格蕾絲和賈爾斯身邊沒有人時,再給他們打吧,她實在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提及這揪心之事。此時此刻的錐心之痛,猶如刀絞。還有,誰來告訴傑西卡她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哥哥了?她還會像以前一樣嗎?以前的她是個快樂的小女孩,總是滿心崇拜地圍著塞巴轉,就像一隻搖
著尾巴的溫順小狗。一定還沒有人告訴傑西卡這個消息,這意味著愛瑪不得不盡快回到馬諾爾莊園。
馬斯登把車停在當地加油站前場,周五下午這裡通常都塞滿了車。加油站的服務員發現克裡夫頓夫人坐在綠色奧斯丁A30後座上,他撫了撫帽檐,可克裡夫頓夫人未做理會,年輕人還以為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加完油後他打開引擎蓋檢查了一下,完了他又撫了撫帽檐,隻是馬斯登沒說一句話,留下六便士便駕車離開了。
年輕人看著車子消失在遠處之後嘀咕道:“他們倆都怎麼了?”再次上路後,愛瑪努力回想彼得學院招生導師告訴她這個消息時說的原話:“克裡夫頓夫人,很抱歉地告訴您,您兒子在一起車禍中喪生了。”除了這個簡單的通知,帕吉特先生似乎對其所知甚少,如他自己所言,他也隻不過是個報信的。
愛瑪腦海中冒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她記得兩天前就給兒子買了去劍橋的火車票,他為什麼還要開車去呢?是誰開的車,塞巴斯蒂安,還是布魯諾?他們是不是開得太快了?輪胎爆了嗎?還是撞到其他車了?她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幫她解答這些問題。
接完導師電話,沒過幾分鐘,警察又打來電話問克裡夫頓先生能否去醫院一趟辨認尸體。愛瑪解釋說丈夫正在紐約參加小說巡展。早知道哈利第二天就會回到英國,她就不會答應替他去醫院了。謝天謝地哈利是坐飛機回來,那樣的話就不用耗五天時間在大西洋上暗自傷悲了。
馬斯登驅車一路越過陌生的城鎮:切本哈姆、紐伯裡、斯勞,而唐·佩德羅·馬丁內斯卻時不時閃現在愛瑪的腦海,不斷驚擾她的思緒。有沒有可能是他為了幾周前發生在南安普敦的事情而伺機報復?
不過,要是車內的另外一個人是馬丁內斯的兒子布魯諾,那這個假設就不能成立。
馬斯登驅車離開西線大道,拐向北方,朝著倫敦—愛丁堡A1號國道方向駛去,這時愛瑪的思緒又回到了塞巴斯蒂安身上,就在不久前,他也曾開車經過這兒。愛瑪曾在書中讀到過:“任何人遭遇不幸時,都隻想讓時光倒流。”愛瑪也不例外。
他們的車繼續在大道上急駛,塞巴斯蒂安以往的點點滴滴不斷湧現在愛瑪的腦海。她回想起了塞巴的出生,那個時候哈利還在世界另一端的監獄裡;塞巴在八個月零四天大的時候學會了走路,他學說話時說的第一個詞是“more”;他上學的第一天,哈利還沒來得及剎車,他就已經從車裡跳了出去;後來在比奇切克羅夫特修道院,校長想要開除他時,他獲得了劍橋大學的獎學金,所以又給他了一個留校察看的機會。太多的期待,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可轉瞬間一切都成了過去。最後,她想起來自己所犯的致命錯誤:那就是答應內閣秘書卷入政府的計劃,以便將唐·佩德羅·馬丁內斯繩之以法。如果她拒絕艾倫·雷德梅恩爵士的請求,她唯一的兒子就不會死。如果,如果……
他們到達哈洛郊區時,愛瑪瞟了一眼窗外,瞧見有路標指引去亞歷山大公主醫院。她試圖把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眼前應關注的現實。幾分鐘後,馬斯登駕車穿過一扇常年敞開著的熟鐵大門,來到醫院正門。
馬斯登開車進去找停車位,愛瑪下車朝前門走去。
她告訴年輕接待員自己的名字,女孩臉上燦爛的笑容瞬間消失了,轉而浮現出了一絲憐憫。“克裡夫頓夫人,麻煩您稍等一下,”她拿起電話說,“我通知一下歐文先生,就說您來了。”
“歐文先生?”
“今天早上您兒子被送過來時,正是他值班。”
愛瑪點點頭,焦躁不安地在走廊裡走來走去,腦子裡閃過亂七八糟的想法,打破了原本混亂的記憶。誰,為什麼,什麼時候……直到有一位衣領挺括、衣著干練的護士詢問她時,她纔停下了腳步。“您是克裡夫頓夫人嗎?”愛瑪點點頭。“請跟我來。”
護士領著愛瑪穿過一條綠牆走廊。她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話說回來,她們之間又能講些什麼呢?她們在一扇標有“皇家外科醫師學會會員威廉·歐文先生”的門前停了下來。護士敲敲門,打開後站到一邊請愛瑪進去。
一位高高瘦瘦的禿頂男人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有如殯儀員那般悲傷。愛瑪都懷疑他曾經是否笑過。“下午好,克裡夫頓夫人,”他說道,並請愛瑪坐到屋裡僅有的一張舒服椅子上,“很抱歉我們不得不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情境下見面。”他繼續說道。
愛瑪對眼前這個人頓生憐憫之情,這樣的話他一天得重復多少次呢?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也很不容易。
“有不少資料得麻煩您填寫一下,但在填寫之前,恐怕得給驗尸官交一份正式的確認書。”
愛瑪低下頭,放聲痛哭,心中後悔沒有聽從哈利的建議,由他來完成確認愛兒尸體這份撕心裂肺的任務。歐文先生急忙從桌後起身奔向愛瑪,俯身對愛瑪說:“克裡夫頓夫人,真的很抱歉。”
哈羅德·金茲伯格真是體貼又周全。
哈利的出版商已為他預訂了第一班倫敦航班頭等艙。哈羅德心想,這個可憐的男人在飛機上肯定無法入眠,但至少能讓他舒服些。他覺得現在不宜告訴哈利有關出版的好消息,他隻是讓哈利轉達他對愛瑪誠摯的問候。
四十分鐘後,哈利退房離開皮埃爾酒店,發現哈羅德的私家司機早已等候在人行道上,等著開車送他去埃德爾維爾德機場。哈利爬進加長轎車後座,這個時候,他不想同任何人說話。他不禁想起了愛瑪,想到她不得不承受這一切。他不想讓愛瑪獨自一人去辨認兒子的尸體,或許醫護人員會建議愛瑪等他回來再一塊兒去面對吧。
哈利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會是第一批乘飛機直接穿越大西洋的乘客,他腦海裡隻有自己的兒子。塞巴曾經如此期待去劍橋大學開始自己的大學生活,然後就可以……哈利隨即又想到了塞巴的語言天賦,塞巴想加入外交部,或者做一個翻譯家,甚至還有可能當老師,要不就是……
飛機起飛之後,面帶微笑的空姐為他端來了香檳,但哈利拒絕了,此時此刻她又怎會知道哈利笑不出來呢?哈利沒有跟空姐解釋為什麼自己既不想喫東西也不能入睡。戰爭期間,他曾經潛入敵軍後方,訓練自己僅僅依靠因恐懼刺激而引發的
腎上腺素分泌,就能支撐自己持續保持三十六小時的清醒狀態。哈利心裡很清楚,不見到兒子最後一面是不可能睡得著的,他甚至懷疑,這種因絕望而引發的腎上腺素,會不會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讓自己無法安眠。
歐文先生領著愛瑪靜靜地穿過一條陰森森的走廊,在一扇緊閉的大門前停下了腳步,布滿卵石細礫的玻璃板上寫著黑色大字“太平間”。
歐文先生推開門,站到一邊請愛瑪進去。接著嘎吱一聲,門關上了。
溫度的驟變讓愛瑪不禁打了個冷戰,她注視著房間中間的手推床,可以看到床單下她兒子尸體的模糊輪廓。
一位穿白大褂的助理站在手推床的床頭,沒有說話。
“您準備好了嗎,克裡夫頓夫人?”歐文先生柔聲問道。
“是的,準備好了。”愛瑪緊握著拳頭堅定地答道。
歐文先生點點頭,殯儀員掀起床單,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傷痕累累
的臉頰,愛瑪立刻認出,然後尖叫著跪癱在地,抑制不住地啜泣起來。
歐文先生和殯儀員對於這一反應一點兒都不驚訝,他們早已料到一位母親面對自己逝去的兒子時必然會是這種反應。但是當他們聽到愛瑪平靜地說出“那不是塞巴斯蒂安”時,都驚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