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了解中華瘟疫神話(代序)
災害是人類神話的重要主題之一,我們熟悉的女媧補天神話就是一個典型的災害神話。《淮南子》講道:遠古之時,支撐天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大地也崩裂了,天無法覆蓋地,地也承載不了萬物。地上綿延的大火無法熄滅,洪水泛濫不止,猛獸到處喫人,兇禽襲擊老弱。關鍵時刻,女媧挺身而出,用五色石修補天的漏洞,把大鼇的足砍下來當成擎天柱,堆積蘆灰以抵御洪水的衝擊,斬殺黑龍,平定叛亂,為百姓開創了一條生路。這裡描述的其實是一次嚴重的地震以及地震引發的山火、洪水等次生災害。當時生產力水平極端低下,如此嚴重的地震幾乎斷絕了民眾的生路,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這段記憶後來就以女媧補天的神話形式流傳下來。
除了地震以外,水災、旱災、火災和瘟疫都是先民常常遭遇的災害。如何抵抗這些災害呢?除了及時躲避,力所能及地挽救生命之外,先民還將救災的希望放在神靈身上,創造出諸多掌管災害的神祇。他們在解釋災害發生的原因,記錄災害發生的過程,描述掌管災害神祇的行為等方面的神聖敘事,就是災害神話。
瘟疫神話是重要的災害神話。在中華文明漫長的發展史中,先民常與那些被稱為“時疫”或“瘟疫”的惡性傳染病正面遭遇。可怕的瘟疫不僅使先民感到恐懼,也引起他們的種種猜測、解釋,由此產生了瘟疫神話。先民創造瘟疫神話的根本目的在於尋求解決之道,比如解釋瘟疫產生的原因和傳播的途徑,尋找治療疫病、挽救生命的諸種辦法。可以說,瘟疫神話反映了先民與瘟疫頑強抗爭的歷史。
這裡需要說明一下,本書所指的“神話”是廣義神話,涵蓋了所有關於神、鬼、精怪的幻想敘事,而不是狹義的僅指向神的早期敘事。
作為神聖敘事,中華瘟疫神話具有豐富的內容,除語言敘事形態之外,還包括儀式敘事形態與圖像敘事形態兩種。前者有祭瘟神、驅瘟神的儀式,後者有瘟神祠廟、瘟神塑像與畫像等。它們共同呈現了獨特的中華瘟疫神話。
中華瘟疫神話具有重要的功能與意義。
第一,中華瘟疫神話傳遞了防瘟避疫的中華經驗與智慧。如《山海經》中精怪散播瘟疫的神話反映了先民對於野生動物傳播疫病的粗淺認知,顓頊三子的神話表達了先民對於瘟疫人際傳播特點的初步了解。其中不少傳授治瘟經驗的神話融入傳統節俗,借助儀式化的節日強化了防瘟避疫的觀念及效果。
第二,中華瘟疫神話表達了先民面對惡性傳染病時富有哲學意義的思考。例如趙公明由瘟神向財神的轉化,表達了否極泰來的樸素辯證思想。又如,顓頊三子傳瘟神話與方相氏驅疫神話是一對具有因果關繫的神話,先有三子傳播瘟疫,纔有方相氏驅逐疫鬼,這種設定反映了萬物相生相克的思想。上述兩種觀念都展現了先民在極端惡劣的條件下也不放棄希望的樂觀精神。
第三,中華瘟疫神話傳承了中華傳統道德理想,為瘟疫大流行時期的社會提供了精神動力。在為尋求治病之藥不惜遍嘗百草而最終毒發身亡的神農氏身上,我們看到了中華民族大無畏的犧牲精神;而在鞭巫毀廟的抗疫神話中,我們看到了追求對癥治療的科學精神。犧牲精神和科學精神是中華傳統道德理想的兩大支柱,時至今日依然熠熠生輝。
第四,中華瘟疫神話也體現了先民對瘟疫進行社會管理的思想。在西王母神話中,先民將人類自己設立的刑罰與上天降下的瘟疫之災統歸西王母掌管,體現了他們試圖將瘟疫納入社會管理體繫,進行有效防控的初步設想。而瘟鬼獻方神話則表達了即使在傳染病大流行時期也要進行有效社會治理、維持正常社會秩序的管理觀念。
總的來說,中華瘟疫神話不僅在先民與瘟疫抗爭的歷史上發揮過重要作用,在當代依然有重要影響,是一筆寶貴的歷史、文化和精神財富。這就是我們今天還需了解古代瘟疫神話的重要原因。
瘟疫神話雖然屬於災害神話,但與其他災害神話又有明顯區別,給人類帶來瘟疫之災的是具有生命,能自我復制且不斷變異,與人類共同在地球上生息繁衍至今的致病性微生物,而非水、火、地震這些沒有生命的物質或現像。從生物學角度看,人類與致病性微生物都屬於生物,所以瘟疫神話除了講述先民預防、隔離與驅除瘟疫的故事之外,也講述了作為生物的人如何認知、處理與致病性微生物的關繫。當然,由於古人的認知水平有限,他們的敘事往往充滿了奇幻色彩,致病性微生物在神話中常常以瘟神疫鬼的形像出現。
在多數瘟疫神話中,我們看到的是人類將瘟神疫鬼視為對立面,想方設法征服、戰勝瘟神疫鬼的敘事。這部分瘟疫神話數量比較多,本書所選的瘟鬼獻方神話、徒手捉鬼神話都屬此類。
在某些瘟疫神話中,瘟神疫鬼甚至成為人類的代言人,幫助人類完成他們無法完成之事,比如《夷堅志》就講了瘟神除暴安良的神話:
宋代南城人陳唐、陳霆兄弟是當地有名的惡棍。一天,陳唐夢到自己被押到城隍廟,城隍爺問明他的身份後,就命鬼吏將他押到張大王廟。到了張大王廟,陳唐一下子就醒了。他將此事告訴妻子,對這個夢很惱火。那張大王不是什麼正經的神,而是當地的瘟神。沒過幾天,陳唐全家都染上了瘟疫,陳唐、陳霆兄弟倆七竅流血而死,陳唐的母親、妻子,陳霆的兒子及所有的奴僕,還有與他們來往的親戚,甚至是為他們治病的尼姑、巫祝等二十多人也都染上了瘟疫,不久全死了。
雖然在今天看來,陳家這些人大概是死於急性傳染病,但這則神話在古代卻被作為瘟神處罰惡鬼的神話而得到了廣泛傳播。
在另外一些瘟疫神話中,我們還看到人與瘟神達成一種較為和諧的關繫。清朝乾嘉時期的詩人、散文家袁枚在筆記小說《子不語》中記錄了一則“蘇耽老飲疫神”的神話:
杭州有一位生性滑稽的人叫蘇耽老,喜歡嘲弄人,大家都不太喜歡他。大年初一,不知誰畫了一張瘟神像壓在他家門口。蘇耽老看到畫像後哈哈大笑,把瘟神畫像請進家門,請它上座,與它一起飲酒,然後焚化了這張像。這一年瘟疫暴發,蘇耽老的鄰裡都被傳染了,爭祭瘟神。那些身染瘟疫的人,像瘟神附身一般說:“我瘟神大年初一受到蘇耽老的款待,很慚愧,也沒有什麼可回報的,你等若要我驅除疫病的話,就請蘇耽老陪我,這樣我纔肯去。”於是,祭祀瘟神的人家都爭相請蘇耽老喫飯,喫得蘇耽老見了酒食就犯愁,他的一家老小竟沒有一個人患瘟疫。
根據瘟疫神話的敘事內容,我們可以概括出古人對人類與致病性微生物關繫的三種主要認知:第一,始終處於對立關繫中,人類需要不斷地與傳染病鬥爭;第二,人類獲勝,制服了致病性微生物;第三,人類與致病性微生物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和諧共處。
如何處理與傳染性疾病的關繫,恐怕是當前和今後一段時期內全人類共同關注的重要問題。中華瘟疫神話反映的這三種關繫或許為此提供了一些有益啟示。
無論中華瘟疫神話講述了怎樣的故事,我們都不能忘記它被創造的初衷:剪除瘟疫,恢復安寧。閱讀之旅也是共情之途,讓我們開啟這段除瘟驅疫的神話之旅,在體驗悲歡離合的同時,領略偉大的中華經驗與智慧。
推薦序
張雲是我認識十多年的兄弟。
當年,一個朋友想搞電影,組織了一幫人攢劇本,我們因此常常相聚在一個窗明幾淨的水榭,大家天馬行空地聊。十多年過去,那部電影最終沒做成,但是我們卻成了好朋友。
人的一生很漫長,很多事情做不成也不要緊,可以再來;人的一生其實很短,想做成一件事兒,時間完全不夠。
那時,我們閑談亂侃,張雲總能說一些我們聞所未聞的奇談怪論,有的詼諧,有的奇幻,有的波瀾起伏,有的感人至深,新鮮而有趣。他坦言故事有些來源於故鄉的傳說,有些則來源於中國古代典籍。我們聽得很帶勁,常常為之驚訝、歡呼並沉浸其中。現在想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志怪文化,準確地說,是中國的妖怪學,帶著無比的熱愛。
《 中國妖怪故事(全集)》是一本奇書,張雲花了差不多十年,研究、收集、整理有關妖怪的文字,再把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然後建立起一個龐大的中國妖怪體繫。換句話說,這本書就是中國妖怪的百科全書。
我原來讀過一些筆記小說,裡面的妖怪林林總總,活靈活現,但是給妖怪樹碑立傳的,張雲應該是第一人。這是一本開宗立派的妖怪“大辭典”,這本書絕對填補了中國妖怪學的空白,意義重大,功德無量。
我聽過一個故事,很早以前,有一個人去日本旅行,那時出境遊還沒有那麼火爆,他由於人生地不熟,艱難地自由行。一次,他在旅途中遇到了一個善良的日本老板娘,閑聊之際,日本老板娘問他,你們中國還用筷子嗎?旅行者聞言當時就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中國人用筷子,世人皆知。日本老板娘的這個問題,顯然帶有言外之意。我們的老祖宗留下來的很多文化遺產,都被丟棄、遺忘了,反而在日本等國,保留了下來。比如志怪研究,比如妖怪學。
張雲寫《中國妖怪故事(全集)》也是由於類似的原因(可以讀讀本書的跋)。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他的這本書,是“發憤之作”,為中國人爭了一口氣。
我知道張雲平時工作很忙,但一直筆耕不輟。他是一位很好的記者,寫的小說也很棒,不過,能完成這樣一本奇書還是讓我很驚訝的。除了搜集材料、繫統研究的艱苦,最讓我喫驚的就是那種思考的角度—那是一種看待世界的不同尋常的角度,看到這本書,我立刻想起了福柯的《瘋癲與文明》,那本書另闢蹊徑,從另一個角度觀察、批判了理性主義,成為一部後現代哲學的經典,《中國妖怪故事(全集)》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很久以前,我在一個科研單位工作,後來離開了。幾年之後的一天,我坐公共汽車要去很遠的一個地方。車在馬路上奔馳,我在車廂內浮想聯翩。此時,我忽然看到車廂外,當年的一個朋友正飛快地騎著自行車,伴隨著公共汽車一路狂奔。他皺著眉,急匆匆地趕路。他當然沒看到我,我在車廂裡也無法叫他。他先於我離開了那個單位,投身於商海。這麼多年過去,我相信他一定已經取得了成績,因為他既努力又聰明,還有勇氣。
人生大概就是這樣,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有他獨一無二的任務,所以,不管有沒有掌聲,我們都會從某一刻起狂奔而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寫這篇小序之前,我剛好復習了一個國外著名的快閃,有個60 歲的老哥是達人秀的選秀冠軍,他在歐洲街頭唱《You Raise Me Up》,人們似乎不知道他是誰,他們圍觀,感動,然後離去,我看得眼眶再次潮濕……
饒有興趣地讀這本書時,我有一個小發現:在遙遠的古代,先民與妖怪的關繫往往是緊張的,伴隨著各種衝突,這也許是先民對外部世界的不確定性無奈與恐懼的曲折表現。隨著人類的進步和科技的發展,我們越來越了解自然,也從與自然的不斷對抗中逐漸發展到與其和諧共處。所以,我的期待是,在這本標新立異、研究極為扎實的“中國妖怪大百科全書”之後,張雲能創作一些新的“筆記小說”,在那裡,人們與妖怪不再爭鬥,而是在一起玩耍嬉戲,共生於天地之間,畢竟在《貓和老鼠》中,湯姆和傑瑞都和解了。
希望有這麼一天,人們與妖怪相遇時,喜劇屬於日常。
曉 航
著名作家、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