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側畔千帆過
——紀念中國人到達古巴170周年
黃卓纔*
170年前即1847年的6月3日，是古巴華僑史上一個飽含辛酸而又意義非凡的日子。那一天，從廈門起航的“奧肯德”號雙桅帆船，經過131天漫長的航行，載著 206名“契約華工”抵達哈瓦那港。檢疫後，這些華工被陸續轉賣到古巴各地，在白人莊園主、工廠主和黑人“工頭”的嚴酷管制下在甘蔗園、制糖廠等從事超負荷的繁重勞動，中國人在古巴艱辛謀生的序幕由此揭開。而從古巴人的視角，這個日子也有特殊意義，它“標志著遠涉重洋的華工成為我們古巴民族的一部分，他們將古老悠久的民族文明和豐富多彩的異國文化溶進了我們古巴民族的懷抱。”
其後一個半世紀，有20多萬中國移民旅居過這個拉美島國。從“契約華工”時期到自由移民時期，他們由原先沒有人身自由、地位低下的“豬仔”“苦力”，變成可以自由擇業的勞動者，成為有一定經濟能力的華僑小商小販，實現了社會地位的蛻變和提升。作為古巴當年主要外來勞力資源的十四五萬“契約華工”，以自己的血汗、青春和生命幫助這個西班牙殖民地國家發展成被譽為“世界最大糖罐”的產糖大國。19世紀末，華僑華人積極參與發生於1868-1878、1895-1898的古巴民族獨立戰爭，湧現了許多戰鬥英雄和可歌可泣的事跡，其中胡德上尉還在戰後被古巴人推舉為總統候選人。“在古巴的中國人，沒有一個是逃兵，沒有一個是叛徒。”華僑把古巴看成是自己的第二個祖國，驍勇善戰，忠義報國，深受古巴人民稱贊。
其後，贖回自由之身的“契約華工”與由美國加利福尼亞輾轉而來的華僑，還有接踵而至的中國自由移民，在古巴首都哈瓦那市中心開闢了縱橫40多條街道的大華區。高峰時期，哈瓦那華僑達十萬人，華僑社團140多個。他們篳路藍縷，眾志成城，營造了拉美最大最繁華、可以媲美三藩市唐人街的華埠，為這座城市一躍成為“小巴黎”增添了無限的東方風情。與此同時，古巴華僑華人遍布300多個城鎮，商店、餐館、工廠、農場等，發展到4000家。這些中小企業活躍了古巴城鄉經濟，為當地居民提供了生活便利和優質服務。
20世紀中期，又有華人華裔加入卡斯特羅革命的洪流，湧現了以崔、蔡、邵黃三位華裔將軍為代表的大批革命者。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政治經濟中“更新”，華裔邵黃將軍在勞爾·卡斯特羅的支持下帶領部隊種菜，頂著保守勢力的反對，參與和開啟了古巴經濟改革之門。另有一批華僑華裔，則“春江水暖鴨先知”，率先在中國城開設了“廣州餐室”、“東坡樓”、 “天壇飯店”等十多家私營餐廳，勤奮耕耘個體經濟再生的“試驗田”，從而成了勇立改革潮頭的先鋒。
長期以來，古巴華僑華人在努力學習和吸取所在國西洋文化的同時，也孜孜不倦傳揚中華文化。他們以言傳身教，潛移默化等靈活有效的方式，讓中華文化在古巴發揚光大，對古巴人的思想行為、道德取向、飲食習慣、宗教信仰、醫藥技術、文化藝術和生活習俗產生了深刻影響。華僑融入古巴民族的程度之深，之獨特，在世界上是有數的。他們不但都用西班牙文（古巴法定語言）名字，還與白人、黑人同居、結婚，生下大量混血兒，在古巴民族的血液裡直接注入中華民族勇敢、勤勞、聰慧的基因。華僑華人對古巴社會的貢獻的確難以估量。正如古巴前駐華大使夫人梅塞德斯?克雷斯波?德格拉女士所說：“從中國人踏上古巴這塊土地開始，他們就把自身的精華、文化、傳統習俗、反對奴隸制、反對殖民主義和反對獨裁統治的鬥爭精神，為捍衛國家主權而奮戰的英雄氣概，統統融進了我們的民族。而我們的祖國也像對待自己的兒女一樣接納了他們。中國人在這兒扎根、安家落戶、繁衍子孫，最終，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抹去了國界線。”
今天，我們紀念中國人到達古巴170周年，首先要緬懷歷史，追思先僑。早期的古巴先僑遭遇過“豬仔勞工”的非人待遇和深重苦難，參與過兩次民族獨立戰爭；後來的自由移民也經歷過20世紀中期的卡斯特羅革命，經歷過嚴酷的“國有化”社會主義改造。170年的古巴華僑史幾次的大起大落，既飽含辛酸苦澀，又充滿自豪與榮光。這麼大的反差，在世界華僑史上是獨一無二的。我們對被拐騙、販賣的“豬仔”寄予無限的同情，對早期自由移民的勇敢和無畏深表敬佩。五六個月漫長的海上航行，乘坐的是設備還很簡陋、安全沒有保障的帆船，要去的是地球另一邊的陌生世界，這，需要多麼大的決心和勇氣啊！“家裡貧窮去阿灣，去到阿灣實艱難”。“豬仔”勞工的深重苦難乃至一去無回，後來者不是毫無所知，但為了謀生、為了追求好一點生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們的漂洋過海是以豁出去的生命為代價的。而當他們被欺壓迫害走投無路時，又敢於呼喚吶喊，向祖國親人求救。於是就有清朝政府派出陳蘭彬外交使團前往調查交涉的壯舉。這種勇於拼搏、敢於抗爭的精神，多麼值得頌揚！
魯迅先生有句名言：“我像一頭牛，喫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血。”老一代古巴華僑都有這樣的優秀品格。他們生活和創業的條件十分艱苦，即使在資本主義發達的20世紀30-50年代，在古巴做生意也受到諸如《五十工例》等法律上、經營上的種種掣肘。為了開個街角店鋪，擺個路邊小攤養家糊口，也要兢兢業業、胼手砥足，千方百計避稅，躲避貪官污吏敲詐勒索，猶如“戴著鎖鏈跳舞”。因此，我們從未聽說古巴華僑中出現過哪家大公司、大企業，出現過哪一位資本家、企業家。然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就是這樣一個華僑“匹夫”群體，卻在抗戰初期專門派人把集腋成裘的送回國內，送到前線抗日部隊手上。其後八年抗戰中，他們又眾志成城，捐款總數竟達24之巨！古巴華僑堪稱世界上家國觀念最強的華僑！他們日以繼夜辛勤勞作所賺到的一點血汗錢，總是極盡所能寄回家鄉，贍養父母妻兒親人、接濟窮苦親友，支援國家建設。1968年老僑最後一批店鋪攤檔被沒收，隻靠微薄退休金苦度餘生。他們連自身也難保了，卻仍然堅持將僅有的一點積蓄寄回家鄉，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干”，這種愛國愛家，終身為祖國、為親人無私奉獻的精神，是多麼的感人！
紀念中國人到達古巴170周年，我們同時要關注當下，護僑惠僑。古巴老僑如今已經隻剩100多人，2000年以來因結婚等原因移民的新華僑也隻有二三十人。他們是一個十分弱勢的群體。我們首先希望中國政府的“惠僑行動”繼續發展，有關措施進一步落到實處，並且重點惠及垂垂老矣、貧病交加但鄉愁很重的古巴老僑，盡可能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生活的困難。經濟發達的僑鄉，僑務部門已經在邀請、資助古巴華人華裔回鄉觀光尋根；關注古巴 華人命運的學者和社會人士也在行動，愛護古巴老僑，扶助古巴新僑，這些行動都很得僑心。古巴僑團都有自己的資產，諸如會館、餐廳、學校、報館、墳場等，我們要多方合力，做好保護工作。現時哈瓦那和好些中小城市的館舍已經關閉。古巴第一家、建館時間比古巴中華總會館還早的大沙華中華會館已經人去樓空20餘年，館內文物資料片紙不留。《光華報》2012年被停刊，其百年老印刷機等設備也有被古巴政府當作國家文物接收的可能。如何保護這些日漸流散的財產和文物，古巴華僑有責任，古巴中華總會館有責任，中國外交部和駐古巴大使館更有責任。對於哈瓦那、西恩富戈斯、謝戈德阿維拉、關塔那摩、聖地亞哥、聖克拉拉等地的十多個現存社團及其資產文物，必須力保不失。
古巴華僑史是一部浸透血淚卻又無比輝煌的歷史，一部跌宕起伏、精彩紛呈的歷史，但直至今天，還沒有充分發掘，完整記錄下來。國內外學術界過往的研究，著力點較多放在前期三四十年的“契約華工”史，對其後三五十年的現代史卻眷顧較少。而1959年革命至今半個多世紀的當代史，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也遠遠不夠。由於古巴的封閉，由於中國的相隔萬裡山長水遠，由於中古關繫因中蘇論戰而一度疏遠，情況不甚了了，諸多的原因，令國內古巴華僑研究在20世紀下半期數十年內成為一片荒漠，直至新世紀纔略有起色。如今，我們要趁親歷其境、與時代風雲變幻一同過來的老僑和老一輩的僑屬還在，趕緊做好調查研究，做好文物史料的保護、整理、搶救工作。
近十多年來，國內古巴華僑華人研究的起色和成績，據我所知，包括專家學者陸續前往古巴調研，到僑鄉去訪問，收集了一些文物資料，一批有價值的學術著作陸續出版，還發表了一些論文，學者專家的學術講座也有舉行，等等。但現時古巴華僑研究的圈子太小，需要政府的重視和學術機構的扶持，更需要中青年學者的踊躍加入。我們還要擴大與古巴、與古巴華僑華人華裔的文化交流，增強僑鄉與他們的聯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要把古巴華僑的物質文化根基留住，纔能對國家、對歷史有個交代。
紀念中國人到達古巴170周年，我們還要滿懷信心，期待未來。古巴老僑群體的確已經極度萎縮，華人社團盛勢不再，唐人街亦已相當頹敗。但是，“黃昏嘆”似乎過於悲觀，“消亡論”更是杞人憂天。中國有句老話：“物極必反”。回顧“契約華工”時代，僅僅三四十年間，十四五萬“豬仔”活下來的隻有六萬人。而幸存者最終一般也活不過50歲。由於地位低下，貧病交加，沒有多少人能夠結婚生子，幾乎連香火也斷了，誰知道其後卻又迎來自由移民時代，大量新僑湧入古巴。20世紀初，古巴排華，眼看華僑陷入困境，但不久卻又出現了一個更大的移民潮……古巴華僑社會的幾起幾伏證明天無絕人之路，到了“山重水復疑無路”之時，往往又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如今古巴的“卡斯特羅革命時代”已經結束，雖然它的社會的發展還存在不確定性，但人心思變，改革開放的潮流是不可阻擋的。
古巴華裔蘊藏的力量，需要我們足夠的重視。在古巴本土和國外有大量的古巴華裔。本土有多少？由於經過與白人、黑人幾代多重混血，華裔數量已經很難確算；而古巴采取刻意抹除種族界限的政策，也令調查研究難以進行。據美國中央情報局《世界概況》的估計，2008年古巴境內華裔11.4萬人。比較樂觀的估計是50萬至100萬。這些華裔雖然大部分不會講漢語，但基本上都知道自己有華人血脈，並以是中國人為榮。他們對中國、對祖輩的家鄉充滿向往，對於到中國做生意很有興趣。他們紛紛進入哈瓦那大學孔子學院、古巴武術學校學習中國文化，前來中國留學的華裔青年越來越多。這是一個喜人的現像。
隨著開放改革的深入發展，以及人纔外流、老齡化導致勞動力短缺，古巴對於引進移民尤其是專業技術人纔和資金的需求會加大。古巴本是移民國家，說不定哪一天，他們又會想起中國移民。“無商不富，無華（華僑）不活”，古巴人不會忘記。也許終有一天，他們又會想起再次引入聰明勤奮的中國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古巴華僑華人華裔的春天值得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