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八十歲以後,學院領導照顧我,再也沒有讓我在教室裡上大課了。學生知道我喜歡散步並且比較準時,路線也固定,他們喜歡和我聊天,有時特意站在我必經之路等著我,陪我散步聊天。下面記下的一些感想式的東西,其中有些是學生們散步時向我提出的問題,我邊走邊隨口說說。如果我覺得有點意思,會回來翻翻書,加工,擴充。散步是我的生活習慣。另外,學生也會到我家裡,談些哲學問題。學生走後,我也會把談話內容經過加工後敲在電腦裡。這些東西是我晚年生活的一部分。
“教學相長”,的確如此。學生年輕,思想比我敏銳,從網上知道很多東西。他們過的是集體生活,彼此交談也會產生許多想法和問題。交談並不是負擔,而是一種思想交流,彼此受益。邊走邊聊,也可算是除課堂教學外的另一種教學方式。可惜現在老師多住在校外,上課來,下課走。學生可能很長時間見不到導師。房改後校內即使有教員,也多已退休。學校,仿佛是知識交易市場,而不是教師和學生融合相處充滿文化氛圍的文化殿堂。這種情況是好還是不好,我也分不清。我仍然是老腦筋,我還是喜歡一個師生共處的校園,而不隻是學生公寓。我們談起北大的燕東園或什麼園的名教授的故居,至今仍津津樂道,因為它代表一種校園文化。這種情況可能要成為歷史陳跡了。
我和學生談的沒有什麼深奧的哲學思想,我也談不出什麼深奧的哲理。我喜歡從問題中體現智慧,喜歡能思考的頭腦,而不喜歡玩弄概念,更不喜歡看不懂、聽不明的道理。
哲學思維當然需要概念,也離不開概念。但體會哲學道理,回答問題,不一定非得搬弄概念不可。純概念式的思維往往流於空洞。中國式的思維方式更接近生活。從生活中悟出哲學道理,講授哲學道理更深刻易懂。《道德經》中的“九層之臺,起於壘土;千裡之行,始於足下”,比純粹從概念上講述量變與質變的關繫更易懂。莊子以“夏蟲不可語於冰,非無冰也,以其未見冰也”,說明個人生命短促帶來的認識局限性,多形像、多貼切。孔子以“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說明世界事物的運動變化;以“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說明人的高尚品格應該經過實際考驗。這種例子太多,中國哲學沒有抽像說教和概念式演繹,而是結合生活實際,從生活實際中悟出哲學道理。我喜歡這種方式。這能真正表現一個人的哲學智慧水平,而不會使人被雲山霧罩的概念弄得頭腦渾渾。
我不是否定哲學知識和哲學概念的重要性。沒有概念,就沒有哲學,也沒有哲學思維。我隻是說,我們既要有運用概念思維的能力,也要有面對現實通俗講解、從問題和對問題的回答中體會哲學的能力。如果離開概念就不能講哲學,正如沒有講稿就不能說話一樣,隻能說是智慧的欠缺。
哲學追求的是智慧,是關於智慧之學。學習哲學,當然要重視學習哲學史,而哲學史往往同時是概念和範疇發展史。中外歷史上大哲學家的思想是他們的智慧,但對我們來說隻是哲學史知識。知識是別人的,而智慧必須是自己的。知識可以學習,而智慧必須內化為自己的血肉和靈魂,變為自己的思維方式,變為自己應時處理和觀察對像的思維能力和決斷力。有哲學史知識的人不一定有智慧,像熟讀兵書的趙括,擁有太多的兵書知識但無用兵的智慧,一上戰場就一敗塗地。一個善於玩弄哲學概念、可以有N多哲學知識的人,不一定是有哲學智慧的人。
古代哲學家有對話體,對話體也可以看作聊哲學。我們先聖孔子的《論語》也是對話,其中也有閑聊的東西。你看其中不少師生對話,仿佛在聊天。《論語》中記載孔子與學生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在一起聊,要他們各言其志,師生聊得很熱鬧,像是一幕折子戲。當其他學生說完遠大志向後,孔子聽到曾點的志向是春遊:“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這哪裡像上課,仿佛是朋友聊天,這多好。孔子因纔施教無愧為“萬世師表”。
我總以為,課堂聽、課下聊,各有長處。聽,是接受;聊,是對話。聽,可得到一些知識;聊,纔能踫出思想火花。有時,聊勝過上課。“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看來古人也有主張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