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或詩是什麼。——如果拿出任何一篇詩作來考慮,以求確定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人判斷它為詩,那麼,首先就會從中得出兩個經常存在的、必不可少的因素,即一繫列形像和使這些形像變得栩栩如生的情感。例如,我們可以追憶一下在學校背誦過的某篇詩作的片段,即維吉爾詩作中的那些詩句。在詩中,埃涅阿斯敘述他如何聽到他所到達的國家,特洛伊人赫勒諾斯做了國王,成為赫勒諾斯的王後的則是安德洛瑪刻,這時,他感到胸中有一股強烈的欲望在燃燒,同時,他對這樁出乎意料的事情也感到驚奇;他想要再見一見這兩個普裡阿摩斯家族的劫後餘生的人,也想由此了解這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在特洛伊城的城牆外面遇到了安德洛瑪刻,兩人相會在重新被命名為西摩伊斯河的河水的波浪旁邊;安德洛瑪刻正在綠草如茵的黃土空穴以及赫克托耳和阿斯堤阿那克斯的兩個祭壇前面參加葬禮。她看到埃涅阿斯,驚得獃若木雞,身軀搖搖欲墜;她斷斷續續地問他是人是鬼;接著,埃涅阿斯也同樣心慌意亂地答復和詢問。安德洛瑪刻在追述飽經劫難和屈辱而幸存下來的往事時痛不欲生,羞愧萬分。當時她已經成為皮洛斯抽簽選中的奴隸,並受脅迫淪為妾妃。後來,皮洛斯玩厭了她,把她作為女奴,又許配給另一個奴隸赫勒諾斯為妻。俄瑞斯忒斯手刃了皮洛斯,赫勒諾斯重獲自由,成為國王。埃涅阿斯和他的隨從進入城裡,受到這裡普衛阿摩斯家族的人們的歡迎,歡迎他來到這小小的特洛伊城——這個仿效大佩爾噶蒙城建築起來的小佩爾噶蒙城,還有那新的贊土斯河;埃涅阿斯並跪吻了新謝亞門的門檻。以上這些具體情節以及其他從略的細節,都是人物、事件、神情、姿態、言語的形像,都是純粹的形像;它們不是什麼歷史,不是什麼歷史評論;它們既不是資料,也不是被人作為資料來加以了解的東西。但是,這些形像都灌注著一種情感,這種情感不再是詩人的,而是我們自己的;這是一種人的情感,它充滿痛心的回憶、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像,充滿哀怨、懷戀、纏綿悱惻的情緒,甚至還有某種既純真又虔敬的東西,像是在徒勞地恢復業已喪失的舊物,以宗教憐憫的心情來塑造Parva Troia,dei Pergama simulata magnis arens Xanti cognomine rivus等種種玩具似的東西時,油然而生的那種情感;總之,是某種從邏輯推理來說無法言傳的東西,這種東西,隻有詩纔能以其特有的方式充分地表達出來,這兩個因素在進行最初的和抽像的分析時雖然看起來是兩個,但是我們卻不能把它們比作兩條線索,而且它們也並不是交織在一起的,因為情感確實已經全部轉化為形像了,即轉化為上述全部形像,並且成為一種欣賞性的,因而也是業已獲得解決和完成的情感。由此可見,詩不能把自己說成是情感,也不能把自己說成是形像,同樣也不能把自己說成是二者的總合,相反,詩是“情感的欣賞”或“抒情的直覺”,抑或“純直覺”(這和前者一樣),原因在於:詩是純粹的,它剔除了對它所包含的種種形像是否具有現實性進行任何歷史判斷和任何評論的內容,因而,它是從生活的理想性中來捕捉生活的純粹脈搏的。當然,在詩中,除了這兩個因素或要點以及這二者的綜合之外,還可以發現其他東西,但是,這其他東西要麼是一些諸如思索、鼓舞、爭論、幻覺等局外因素的混雜之物,要麼無非是原有的這些情感——形像,而這時,二者之間已經失掉聯繫了,它們被人從物質上加以看待,恢復了它們在詩創作之前的原貌:在前一種情況下,這些因素就不是什麼詩的因素了,它們不過是牽強附會地注入其中的東西,或是強行堆砌在一起的東西;在後一種情況下,這些因素同樣也被剝去了詩的外衣,被那種不懂得或不再懂得何為詩的讀者弄得失掉了詩味,這類讀者之所以把詩味驅除干淨,有時是由於他無力使自己置身於詩的理想境界,有時則是為了達到某些正當合理的目的,要進行什麼歷史研究,或是為了達到某些其他的實際目的,而這些目的卻降低了詩品,或者索性把詩當作了資料和工具。
上述有關“詩”的說法,對所有其他“藝術”,也都是適用的,如繪畫、雕刻、建築、音樂,隻要所爭論的問題涉及從藝術的角度來看這種或那種精神產品的性質,那就必須考慮如下二者必居其一的情況:要麼這種精神產品是抒情的直覺,要麼它必將是任何其他東西,這個東西盡管非常值得推崇,卻不是什麼藝術。如果繪畫正如某些理論所說的那樣,是對特定事物的模仿或再現,那它就不是藝術,而是機械的、實用的東西;如果畫家正如其他一些理論所說的那樣,能別具匠心,運用自己的創造力和技巧,將線條、光線和顏色綜合在一起,那他們也就不過隻是技術發明者,而不是藝術家;如果音樂是指以類似的手法把音調綜合起來,那就會干出萊布尼茨和基歇爾神甫所干的怪事,他們譜寫出一些樂曲,而自身卻根本對音樂一無所知,否則,就得擔心——就像普魯東對詩表示擔心,斯圖亞特·穆勒對音樂表示擔心一樣——一旦歌詞和曲調可能形成的那種綜合消失掉,詩味和音樂性也就從世界上煙消雲散了。在所有這些藝術當中,正如在詩中一樣,有時也混雜著一些局外因素,有的是a parte obiecti,有的是a parte subiecti,有的是實際存在的,有的則是屬於當事人和欣賞者所做美學水準不高的判斷,這一點是眾所周知的事;而那些藝術的批評家們叮囑人們,要排除或是不要注意那些被他們稱為繪畫、雕刻和音樂的“文學”因素的東西,同樣,詩的批評家們也叮囑人們要尋求“詩味”,而不要讓自己被那種純屬文學的東西引上歧途。詩的內行人能直接觸及詩的心髒,能在自己的心中感受到詩的心髒的跳動;凡沒有這種心髒跳動的地方,就可斷定:那裡沒有詩;不論在作品中堆砌了多少別的東西,哪怕這些東西由於技巧精湛,纔華卓著,風格高雅,手法靈活,效果喜人,而堪稱異常珍貴的東西。詩的外行人則會步入歧途,追求上述這些別的東西,而錯誤並不在於他欣賞這些別的東西,而是在於他在欣賞這些別的東西之外,又把它們稱之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