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承志是一個特別愛書愛畫的人。我剛認識他的時候,到小羊宜賓胡同三號院他的單身宿舍去玩。他住的是大院臨街的那排房靠大門的一間小屋子,有八平方米左右。擺了一張單人床,三個書架,臨門靠窗子是一張三屜桌,一把椅子;沒有衣櫥,衣服放在床底下的舊皮箱裡。以後他告訴我這個皮箱是他爸爸曾經用過的,已經幾十歲了,比他還大,他從西南聯大附中上北京大學的時候父親送給他的,跟隨他從昆明到北京,雖然早就老化了,也沒舍得扔。書架上每層都放兩排書,三個大書架上的書把小屋裝得滿滿的;靠後牆的那個書架和床之間,還摞著幾個柳條箱,裡邊放著宣紙畫譜之類的東西。再就是桌子上的文房四寶,在我眼裡那些筆墨硯臺都比較講究。
他的書每本都用白色或淺藍色的紙包了書皮,書脊上用他那特有的漂亮的鋼筆字寫了書名,書的扉頁寫著某年某月某日購於某地,並簽有自己的名字或蓋了圖章。有的書皮已經微微發黃了,說明這書買的時間較早。書架用白色鏤花布簾蓋著,打開書皮,每本書都像新的一樣。
我贊美他的書保護得好,他告訴我一有空閑就逛書店,見了喜歡的書就買。他的工資除了簡單的生活費用,全都買了書。連輛自行車也沒有,更沒有存款,有時為了找一本心愛的書要跑好幾個書店。
我們結婚以後,他這一良好嗜好保持不變。這也是我們倆的共同愛好,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再不允許人們逛書店了。而且下“五七干校”的時候,把房子退了,除了少部分馬列著作、毛主席著作、《魯迅全集》等書帶走外,一些實在舍不得的書裝在六個大柳條箱子裡,三個放到他哥哥家,三個放在我姪女家。其餘大部分書都賣給收廢品的了,共賣了五大麻袋。當時我心疼得大哭了一場,回到干校我將賣書的實情告訴他時,毛承志卻說了一句,以後如果有機會再買。運到干校的書,命運也並不佳,因為從來就沒打開過箱子,那時即使馬列書籍,也沒時間讀。那些精裝的馬列書籍,我辛辛苦苦地裝到木箱裡,用麻繩一圈挨一圈地纏緊,從北京托運到咸寧,堆在老鄉家用天井改成的大倉庫裡,幾年後又從咸寧運回北京,打開木箱一看,大部分被白蟻咬成溝壑相間的亂紙片。這就是毛承志心愛的書之悲劇命運。存在大哥家的書命運不錯,前幾年一次毛家聚會上,姪男姪女回憶說:“二叔下干校時存到我家的那些書,我們都偷著看了。那時候從農村休假回來,獃在家裡沒事干,爸爸媽媽一上班,就悄悄從床底下把柳條箱拉出來,偷出一本書來看,看完一本再換另一本。那些世界名著都是那時偷著讀的,越看越有興趣,那是我們讀書最多的時候,多虧了二叔這些書。不然,我們讀的書就更少了。”
改革開放後,每年都有書展。毛承志每展必看,開門就到,閉館纔歸。他從不走馬觀花,而是認真仔細地看,不隻看內容,還要看裝禎、封面設計,乃至排版插圖,一旦他喜歡,就買回家。有一次帶的錢不夠了,連喫午飯的錢都花光了,餓著肚子還堅持到閉館時纔回家。回來以後一邊喊餓一邊念叨那些好書,贊不絕口,飯也堵不住嘴。這樣,我們的書又多起來了。
七十年代毛承志從湖北咸寧干校回來後,原來的工作單位中國作家協會已撤消,被分配到人民出版社,後又調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從此他與書更親近了,因為他的任務就是編書、出書,而且要出好書。八十年代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文學第二編緝室擔任主任,該室主要負責出版文藝理論及現當代文學史著作,經他的手的確出了許多大家、名家的書,也不乏傳世之作。像《周揚文集》、《胡風文集》、《何其芳文集》,王朝聞先生的《藝術概論》,唐弢先生主編的《現代文學史》和《唐弢雜文集》,蔡儀先生的《新藝術論》,朱寨先生的《中國當代思想史》等等。中年評論家的著作有閻綱的《文壇徜徉錄》,翟墨的《藝術家的美學》,張炯和王淑秧合著的《丁玲評論集》,郭志鋼等編寫的《當代文學史》,童慶炳主編的中外文藝理論比較研究專著《詩學》,洪子誠和劉登翰合著的《中國當代新詩史》等。當時青年學者楊儀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出版,更是破格之舉。楊儀後來當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所長,如今已是海內外知名的學者。
毛承志對書稿有一種獨特的情感,親切、深厚、執著,書稿就像他待嫁的親生女兒,不允許她有一點瑕疵。無論是名家之作,還是無名小輩的處女作,他都同樣用心。從書稿的總體價值到每句話、每個用詞、每個字、每個標點,他都要仔細認真地審查,一直到他認為十分穩妥纔放手發稿。經常為看稿子到深夜兩三點鐘,為了書的完美,他不怕疲勞,不怕繁瑣,不怕麻煩,總是充滿愛心地精心梳理打扮,直到自己滿意纔肯罷休。有一次,一位大學教師送來一部書稿,繫多人執筆,水平參差不齊,有的文字功力較差。毛編審用晚上少睡覺的辦法,為稿子加工幾個月。我看不過就問他,為什麼不退回去讓他們自己改?他回答我說:已經退回過了,其中一部分文字相差太多,必須再幫他們潤色提高,不能讓部分損害整體。其實,這應當是稿子主編的工作,主編偷懶,沒有辦法。我想這可能是熟悉承志的作者拿準了他的脈。我隻有暗自發笑,隨口說:“真傻!真傻!”口頭上雖然揶揄他,內心深處我卻由衷地敬佩,敬佩他這種無私奉獻,甘為他人做嫁衣的編輯精神。
毛承志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離休後,應民盟中央宣傳部部長,群言出版社總編輯李庶先生之邀,到群言出版社當副總編,負責終審把關。從1990年到2000年,從62歲又干到72歲,在這十年中他每天騎自行車從東四十條的東中街到東廠胡同(美術館路南對面),風雨不誤,再一次為出版好書盡心竭力,嘔心瀝血。在此期間,群言出版社出版了許多膾炙人口、廣為流傳的精品圖書,無不與毛承志的默默奉獻有關。上海復旦大學老校長蘇步青先生的《蘇步青業餘詩詞鈔》手稿,集有老先生早年詩詞手跡190餘首,是非常有藝術價值和收藏價值的書,就是毛承志親自到上海兩次拜謁蘇老,從約稿到發稿一手促成面世的。蘇老是著名的數學家,詩詞方面的纔華被數學成就所掩蓋,很少有人知曉。書一出來向世人展示了老科學家的另一面,使埋沒已久的真金,煥發出光彩。群言出版社做到了,毛承志盡心盡力了,此書已被浙江溫州名人館收藏。此間,他也曾全力扶持青年俊秀出版處女作,現在這些青年早已成為文學界的名人。像著名魯迅研究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院長孫郁研究魯迅的第一部專著,就是在群言出版社經毛承志極力推薦出版的。對這部書當時確有不同聲音,毛承志堅持住了。
毛承志自己撰文著書依然是一絲不苟,他的每一首詩,每篇文章,每本書都是從血管裡流淌出來的、有真情實感之作,所以他的《花苑漫步》和《秋窗騁思錄》一問世,就非常受歡迎,並且得了獎。他寫的有關“九寨溝”等散文,如詩如畫,傾注著對祖國壯美秀麗河山深沉的熱愛。
毛承志對文藝期刊的熱衷不亞於圖書,他在1956年調入中國作家協會就分配到《文藝學習》當編輯,負責文藝理論欄目。受到主編黃秋耘和副主編韋君宜的賞識和器重。他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在他的責任之內曾經發表過劉紹棠論述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文章,並在刊物上組織了討論,當時反響很大,追隨的文章很多。到了1957年夏季,就成了大毒草。劉紹棠劃了右派,毛承志在領導的保護下受到黨內最嚴重的處分,免於定派,下放勞動。八十年代再見到劉紹棠時,他向我說:“我和毛兄是一根繩兒上的兩個螞蚱。”毛承志在下放期間表現突出,代表下放干部參加了石家莊下放干部表彰大會,1959年春節前勞動期滿又分配回作協,由於《文藝學習》被停刊,他到了《人民文學》編輯部,還是當編輯。先後負責華北西北地區的稿件。經他的手發表過許多受讀者歡迎的短篇小說精品,例如趙樹理的《鍛煉鍛煉》,馬烽、西戎合寫的《賴大嫂》,長篇小說《劉志丹》節選等。八十年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理論組的時候,應當時形勢和廣大讀者的要求,創辦了一個大型文藝評論季刊《新文學論叢》,編輯室的同志共同擔此大任,沒有專職編輯。刊物以刊登文藝理論研究文章、當代文學和現代文學評論為主,受到文藝界及高校中文繫老師們的歡迎,刊載了許多有創見的文章,培育了一批青年評論家,著名學者曾鎮南就是在《新文學論叢》上發表力作而聞名全國的。可惜由於經費緣故,不幸停刊了。毛承志為此惋惜不已,直到離世前還念叨《新文學論叢》。毛承志一生與書刊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喜歡書刊,用心血澆灌書刊,用生命保護書刊。他臨終前在家裡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今天我們去北京醫院,要帶哪幾本書?”至到今天還時時回響在我的耳畔。
中國畫更是毛承志的至愛,他從中學時代和儲輝月(在美國成為著名畫家)一起跟隨黃君璧的大弟子羅仲蘭先生學畫。在專注學習嶺南畫派的同時,又苦心孤詣地臨模各派名家之作。在西南聯大附中畢業後,他考取了徐悲鴻為校長的中國美術專科學院(即中央美術學院的前身)。因家中幾個孩子都上學,他父親一人工作負擔不起,就勸他放棄學畫,上一個省錢的學校。但他一直堅持這一愛好,隻要有一點點時間,他就練習書法、畫水墨畫。而且特別注重基本工的訓練,從一塊石頭、一朵雲、一窪水、一片樹葉畫起,點皴塗染下狠功夫。不知用禿了多少枝毛筆,用去了多少宣紙。1963年10月我們有了兒子,因為我們大齡結婚高齡生育,組織上給他的自由時間多一些,晚上不再帶稿子回家看了,本意讓他多照顧一下我。可是他既不給我做喫的,也不幫我洗尿片,而是專心致志地畫畫,終於在孩子滿月的那天完成了一幅《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當時在別人眼裡,他就是一個純粹的大書獃子,被鄰居傳為笑談。
他酷愛水墨畫,也特別喜愛自然的山川,國內的黃山、廬山、黃果樹大瀑布,每次有機會去他都依依不舍,這些名山大川的景色他幾乎都能在心中默寫。離休後到北美探親,他也隨身攜帶小畫本和畫筆,看到好看的山水樹木,立即寫生下來,以備隨時入畫。外出看到瀑布,就是踩著懸崖陡壁也要把它畫下來。
毛承志一生淡泊名利,不諳人情事故,熱愛大自然,視圖書和繪畫如同生命,對自己從青年時代就參加的革命事業看得比命更重。隻可惜自己作畫寫書的時間太少太少,正當人民文學出版社準備給他出版畫冊之際,他突然與世長辭,沒能看到畫冊的出版。我到女兒家養傷療痛,追憶從前的種種,寫此小文以為永久的懷念。
2016年5月寫於美國密西根州安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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