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棗 連 心
一
姥姥家的菜園子裡,有五棵碗口粗的棗樹,貼著園子牆裡面,整齊地站成一排,枝繁葉茂,瀟瀟灑灑。我認識棗樹和紅棗,便是自童年去姥姥家開始的。
春天的時候,我去姥姥家,看著棗樹“五姐妹”悄悄地發芽,靜靜地伸展出綠葉,然後默默地開花。棗樹開花與其他果樹不同,一點也不張揚。沒有梨樹開花那麼嬌美如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也不似桃花、杏花那麼俏麗,嫵媚惹眼。棗花開時不妖不艷,花與葉幾乎同色,且花朵很小,不仔細看,甚至不會用花來稱呼它。仔細看那花瓣、花蕊,也好像是一個顏色,花蕊精小,如同頂著一粒小米,不貼近它,不會感受到它的芳香。
然而,棗樹結果卻不因花小香淡而含糊。幾天過後,滿樹的棗花,就變成了翠綠的小棗。小棗最初也就米粒大小,再過幾天,就漸似綠色的珍珠翡翠,掛滿枝頭,隨風搖曳,很是迷人。宋初王溥在《詠牡丹》的詩中,曾將棗花與牡丹相對比:“棗花至小能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如鬥大,不成一事隻空枝。” 極言棗樹由花至實之可愛。宋代文豪蘇東坡任徐州太守時,曾經作有“簌簌衣巾落棗花”的詩句,描寫了人與棗花親密接觸的和諧春景。
當然,棗樹最迷人還是在秋天。初秋時節,滿樹的翡翠珍珠,漸漸變成了綠色的寶石,沉甸甸地在風中展示著她們的珍貴與美麗。到了深秋時節,這棗樹就一天一個風景,綠色的“寶石”慢慢地由青變黃,繼而點染上了紅暈。古代詩人曾有“河上秋林八月天,紅珠顆顆壓枝園”的描寫。在秋風的吹奏下,那些紅黃相間的“寶石”,魔術般地變成了通紅通紅的大紅棗兒。正是“漫漫秋風夕照中,婆娑一樹萬珠紅”,“春風已過又秋分,打棗聲喧隔壟聞。三兩人家十萬樹,田頭屋脊曬紅雲”。
最難忘記的還是大紅棗的美味。深秋的大紅棗爽脆酸甜,喫起來滿口清香。大紅棗兒是我兒時最鮮美的水果記憶!
二
記得上小學時,學校組織觀看電影《紅色娘子軍》。劇中有一段群舞,給我留下了深刻印像。那些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身穿紅色綢質服裝的姑娘們,各個熱情洋溢,英姿颯爽,滿懷深情。“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一顆棗兒一顆心,哎嗨哎嗨,心心向著共產黨。”她們隨著那真誠歡快的音樂旋律,翩翩起舞,清純優美,讓我對她們充滿了羨慕,充滿了敬意。對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心心相印、魚水情深的情境,感到無比的溫馨。
自此以後,我對大紅棗兒的情感,又增加了許多。那芭蕾舞劇中優美的旋律,經常回響在耳邊。那膾炙人口的民歌,也時常成為心中默默的吟唱。此後再去姥姥家摘紅棗兒,心裡總是默念著《大紅棗兒送親人》的旋律。也經常向往著,什麼時候也能親自把大紅棗兒,送給親人解放軍嘗一嘗。
我的姥爺是解放前加入共產黨的老黨員,也許是我們祖孫之間心靈相通,他對我的紅棗情結很贊賞,並幫我實現了在自家院裡栽上棗樹的夢想。
大約是在我十歲那年的春天,姥爺從他家裡帶來一棵棗樹。那棵棗樹還沒有一人高,但是已經有了很長的根須。那一年,在姥爺家菜園子那五棵棗樹旁邊,又長出了幾棵小棗樹。這天一大早,姥爺很精心地從他家園子裡,把這棵棗樹挖了出來,棗樹根上還帶著一些泥土呢。他用一塊舊布把棗樹包裹好,坐著大馬車,趕了四十多裡路,把棗樹拉到我們家裡。到了我家後,立即在院子西南角,離院牆一米遠的地方,挖了一個深深的土坑。我和姥爺一起把這棵棗樹栽上,填上土,用腳把土踩實,再澆透了水。在栽植棗樹的過程中,姥爺還給我講了他和棗樹的故事:
姥爺從小生活在湯溝鄉大杖子村。那是一個優美的小山村,山林掩映著淳樸的山裡人家,一條小溪日夜奔騰著從村中穿過。姥爺一家人都善良而勤勞,祖祖輩輩過著雖不十分富足,但也衣食無憂的平靜生活。他記得,家裡房門前的山坡上,有一片柳林,長著幾十棵棗樹。到了秋天,滿山坡都是紅紅的大棗兒。收藏起來後,能喫一個鼕天,一直到過春節。
後來,日本鬼子開進了這個平靜的小山村,他們耀武揚威,兇殘成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當時,姥爺已經由一位任區長的紅姓親戚介紹,秘密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日本鬼子進村後,姥爺對他們的惡行義憤填膺,老百姓也個個滿腔怒火。姥爺按照黨組織的要求,組織村裡的老百姓,智慧而巧妙地與日本鬼子進行了堅決的鬥爭,並多次取得勝利。後來,日本鬼子經多日跟蹤,發現姥爺是幕後組織者,就將他抓了起來,把他打得遍體鱗傷,並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交出八路軍、共產黨及其所藏的槍支。姥爺臨危不懼,守口如瓶。最後日本鬼子氣急敗壞,將他的脖子砍得鮮血淋漓,以為他必死無疑,纔“棄尸”而走。後來姥爺被鄉親們救了起來,經過精心調養,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講這段故事時,姥爺還指指脖子後的傷疤說,這就是小日本給留下的!
後來,姥爺全家不得不背井離鄉,逃離家園,投靠親友,在東官營鄉黃古屯村落戶安家。解放後,姥爺思念他的家鄉,思念家鄉那片棗樹。就在那年春季的一天,回到老家,從老家房前的山坡上挖了五棵小棗樹,回來栽到現在家的菜園子裡。十多年過去了,那五棵棗樹枝繁葉茂,已經郁郁成林了。我們栽的這棵棗樹,就是從那幾棵大棗樹下又生長出來的,應該是那片棗樹的第三代了!我說:“這第三代棗樹也特別有意義!因為它的前輩,曾經見證過你跟日本鬼子鬥爭的情景啊!”姥爺說:“是挺有紀念意義的!這棵棗樹與老家那片棗林同根同宗,血脈相連呢!”我還十分清晰地記得,姥爺栽完棗樹很興奮地說:“棗樹特別好養活,這棵棗樹明年就能結棗兒了。” 轉過年來,這棵棗樹果然結了棗。而且,棗長得很特別,不是圓形,不是錐形,類似圓柱形,但也不完全像。雖然棗型不很規則,可喫起來卻是又脆又爽,甜裡帶酸,酸而不澀,脆甜可口。每當喫上這自家樹上的紅棗兒,總是會自然而然地哼唱起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優美旋律:“大紅棗兒甜又香……”那幾年,我們眼看著棗樹一年年長大,一年比一年結得棗多。到了秋天,棗樹上、棗樹下便成了我們兄妹四人的歡快樂園。有時放學回來,放下書包,摘一兜棗,跑出去與小伙伴們同樂共享,十分開心。這讓我的童年增添了許多幸福感。秋天,再去姥姥家時,我會把家裡的紅棗兒,摘上一小筐,送給姥爺一家人嘗一嘗,喫棗不忘種樹人嘛!姥爺說:“嗯,這棗跟老家那片棗林的紅棗一樣甜!”
記得有一年秋天,我家棗樹上的棗漸漸紅了。解放軍野營拉練來到我們村,因為我們家比較干淨,就被定為連部的駐地,住進了一位連長和三名戰士。他們嚴格地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規定,絕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他們喫飯在連隊食堂,喝開水也去連隊的食堂打回來。我每天早上醒來,看到解放軍叔叔已經把院子打掃得干干淨淨,我對這些解放軍真是充滿了敬意。
從那以後,我每天放學回來摘棗時,就多了一番心思,總是想把大紅棗兒送給解放軍叔叔嘗一嘗。一天,我放學回家,把書包放下,就拿個小筐到樹上去摘棗,摘下小半筐。我把棗拿到屋裡,全部倒在炕上,把又紅又大的棗挑選出來,再裝進筐裡。等晚上解放軍叔叔回來了,我就十分興奮地把大紅棗兒送到他們住的屋裡。可是,他們怎麼也不肯收。我說:“這是我們自己家樹上的紅棗,你們住在這裡,就跟我們是一家人,送給你們嘗一嘗,這棗兒酸甜酸甜的,特別好喫。”連長說:“謝謝你,小妹妹,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這個紅棗我們不能喫,我們解放軍野營拉練住在群眾家裡,已經給你們添麻煩了,我們絕對不能拿群眾的一針一線,更不能喫這大紅棗,這是紀律!”我很著急地說:“我們是一家人,軍愛民,民擁軍,軍民團結心連心,喫幾個我們自己家的紅棗,這不算違反紀律吧?”連長說:“不行,我們確實有紀律。”我說:“那我給你唱一首歌吧,你一定聽過,特別好聽!”接著,我就唱起了:“大紅棗兒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一顆棗兒一顆心,哎嗨哎嗨,心心向著共產黨。哎嗨,一顆棗兒一顆心,心心向著共產黨!”唱完我笑了笑說:“你看人家電影裡都演了,大紅棗兒送親人。人家能送,我們怎麼就不能送呢?你們解放軍講紀律,但對人民群眾的心意也不能拒絕啊,你們不也得講對老百姓的感情嗎?”我這麼一說,解放軍叔叔真就沒話說了。他笑了笑說:“好的,好的,這棗我們留下了,這份心意我們收下了,謝謝你小妹妹!”我高興地跳了跳,撒腿跑到院子外邊,找到小朋友們說:“我給解放軍叔叔送紅棗兒啦!”好像是完成了一樁心願,心裡美滋滋的,高興了好一陣子呢!
過了幾天的一個下午,我放學回家,發現解放軍叔叔住的屋子空了,媽媽說,解放軍叔叔已經走了。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舍。我說解放軍叔叔怎麼說走就走了呢?媽媽說:“解放軍說有任務,接到命令就出發了。”
媽媽接著說:“解放軍走時,給咱們家裡留錢了,是大紅棗錢。我跟解放軍叔叔說,這是我們自己家樹上的棗,怎麼能要錢呢?解放軍叔叔說,這是我們的紀律,我們必須遵守。沒辦法,我就把錢留下了。”
媽媽從兜裡把錢拿出來,遞給了我,說:“這錢你就留著買本和鉛筆吧!”我從媽媽手裡接過錢,眼淚就在眼圈裡打轉轉了。我用解放軍叔叔給的錢,買了筆和本。每用到這筆和本就感到很溫暖,就對那幾位解放軍叔叔很思念,這也成為我努力學習的一個動力。這件事在我的印像中非常深刻,至今還記憶猶新,我對人民解放軍也一直充滿著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