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詩刊》的第一聲啼哭吼上了頭條
——我與《詩刊》
那個血脈僨張的年頭你不吼一嗓子詩歌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是青年。
我在《詩刊》的第一聲啼哭,一不小心,竟吼上了頭條。
1984年末,我寫出了第一波小高潮。我以為這一節點是我真正寫作的發端。我先寫了《走向花山》,那是關於古代壯族先民岩畫的一組詩,它們從無文字記載,考驗我寫作標高的是想像的奇詭,那些戰爭、祭祀、慶典、愛情場景,是我根據崖壁上的圖形展開的聯想。這是一組回溯之詩,用駱越先民的歌謠體呈現遠古的赭紅,氣勢恢宏而悲壯。它與尋根文學的區別,不僅是一個漢族詩人,寫出了原住民族的文化之源,而且是從外來者的眼光變成了“內置的、在地性的書寫”(邱靖語)。一個詩人對他民族文化呈現必須是少數族裔發自內心接受的。我貼近去寫,仿佛我是我外婆,真的相信菜園的枇杷樹下住著一隻鬼。它發在《廣西文學》1985年1月號上。次年二十多個省電臺聯播過這組詩歌。2016年花山獲得世界自然文化雙遺產名錄,重讀這組詩,我很自信廣西三十年來寫花山的作品,沒有超越之作。
如同南極北極,花山向左,深圳向右。我另一首寫於1984年底的詩,與上面的詩歌背道而馳,唯一的共同點是建立在想像的經驗之上。也許我的寫作一開始就有未來主義指向,我對新穎的事物有一種無法自撥的迷戀。我以贊譽的口吻寫嶄新的城市,寫一座在建的中國最高的商業大樓,可我寫的時候,我還從未去過特區,這棟名叫國貿大廈的樓也沒有建成,我更不知道胡耀邦總書記後來會給這棟樓題名,鄧小平南巡會在上面眺望深圳。詩叫《在地面與天空之間》,之所以“我萌生了親近天空的願望”,是因為新聞說它最頂部是旋轉餐廳。對那個年代居住在綠城南寧的小年輕來說,這實在是太令人嘖嘖稱奇了。鋼筋水泥建築不是凝固的嗎?樓的頂部怎麼還能轉動呀?“那不可感召的離心力,拽著我的思緒悠悠飛翔”。
一組詩追溯過去,一組詩射向將來,它們非現實又是現實,來自想像邊界的擴展。
十年後的1994年,美國詩人大衛?艾詩樂評論說:“作為一個讀者我們不應該抱怨楊克的詩欠缺某種哲學的一致性,楊克的詩浸淫著一種狡黠的聰穎。惠特曼說:‘我自相矛盾嗎?一點也不錯,我自相矛盾。’楊克是一個現代的玄學派詩人。在他生活著的日益興旺發達的地域和他的祖國的廣大的國土上,他看到了諸多的矛盾,然而他對此津津樂道,禮贊著人類的精神。”
我把這兩首詩裝進信封,寫上《詩刊》編輯部收,從邊疆寄往遙遠的北京。我沒有寫任何編輯的名字,我也不認識任何人。
1985年3月,詩赫然上了《詩刊》頭條。我這寫登樓的詩發表九個月後,1985年12月,這座五十三層的超高層樓宇“中華第一高樓”方纔竣工。我的詩發表沒多久,接通知由廣西作協換部門到《廣西文學》當詩歌編輯。80年代期刊為王,作家大多時候隻與刊物發生關繫,業務骨干都去各雜志社。
1986年赴京,詩刊編輯唐曉渡請幾個外地詩人一道喫涮羊肉,我纔知道我的詩是他從自由來稿中挑選出後送審的。
我覺得很有必要寫出責任編輯的名字,一是有恩要感,畢竟是給了我的寫作一個平臺。再就是倡導一種久違了的80年代的良好風氣,素昧平生,以詩取稿。當下不少談創作的文章,跟編輯稱兄道弟,當然憑的也是質量,總未免讓讀者心存疑慮。
由此我想展開詩歌寫作與散文的根本不同。盡管詩有敘述,或者敘事,但詩歌表達的還是情,情愫、情緒、情懷,總之是素。《詩刊》發稿兩個月後,出版社要出我一冊薄薄的詩集《太陽鳥》,我給編輯推薦了林白,一個新人竟然舉薦另一個新人出書,可見我好為“伯樂”的毛病早已有之。
隨後一年的寫作分別在這兩個向度展開,紅水河繫列是花山的延續,大多發在《青年文學》,有關城市和現代生活的詩歌,則發在《萌芽》《星星》等刊,1986年最後一天,我出席了全國青創會,1987年,《詩刊》通知我到秦皇島參加“青春詩會”。
那時參加“青春詩會”不是作者申請的,各種評獎亦然。要本人申報是90年代以後的事情,但通知作者後,似乎也是預先交稿,傳聞選撥我的編輯是寇宗鄂老師,隻是疑似,我們之間從未提起過這事。君子之交淡如水。當然也要感謝劉湛秋先生拍板。我參加的第七屆過後被稱為80年代三個夢之隊之一,有西川、歐陽江河、陳東東、簡寧、力虹、張子選、程寶林、郭力家等。另兩個夢之隊是首屆舒婷、顧城、梁小斌、王小妮、葉延濱、楊牧等,第六屆於堅、韓東、翟永明、吉狄馬加、阿吾等。
也許詩人有某種密碼,仿若接頭暗號,如今遠在美國的程寶林跟我說:“在北京到秦皇島的火車上,我憑'氣味'認出西川和陳東東。滿火車的人,也沒有見過他們的照片,但認定他們是去開詩會的!”之前我也寫過,我曾半夜在秦皇島火車站裡晃蕩,隻上前跟一個旅客打了招呼,他是歐陽江河。巧合的是,隻有第一屆和我們第七屆有幸到北戴河舉辦。這個地點在中國有像征意味。
有一年《詩刊》出紀念“青春詩會”專輯,我提供了一張與歐陽江河和詩刊編輯王家新等人在耀華玻璃廠參觀的照片,還有全體“青春詩會”詩人、編輯在海灘上的合影。照片用後《詩刊》肯定退回給我了,可我不記得放在哪了,一直沒空找,甚是可惜。當時歐陽江河交的詩有一首沒通過,要求他補寫一首,上午在耀華玻璃廠采風,我跟他住一屋,半夜醒來,問他活干得怎麼樣了,他說快寫好了,我是最早知道他寫出代表作《玻璃工廠》的詩人之一。
……
——節選自《我說出了風的形狀》第一輯 詩林簿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