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要(忘記我)
總有一個男孩把你糾纏。這不像你閨蜜的弟弟,對你摟脖子扳腿摔跤似的那種糾纏。也不像你照顧過的那個小毛孩,跟屁蟲似的黏在你腳邊的那種糾纏。
我說的是史詩,是生活的巨變。是那種“喫不下、睡不著,沒法做作業,咯咯地笑不停,腦子裡除了他的笑容什麼也沒有”的糾纏。就像韋斯萊和金鳳花的那種;哈利和莎莉的那種;伊麗莎白?貝內特和達西先生的那種。就像所有你喜愛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歌曲中唱的那種糾纏,如《肯定愛過》《讓我無法呼吸》《永恆的火焰》——就是星期六晚上你和閨蜜們把發刷當麥克風,扯著嗓子吼的那些歌。
姐姐跟男朋友約會時,你在她的日記裡讀到過那種糾纏。你希望、祈禱、懇求這樣的事情也發生在你身上,可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你完全昏了頭,亂了方寸,不知道在這件事闖入你的生命、毀掉你的一切之前,你是怎麼生活的。
愛情就是這樣超級詭異。當你轉過頭,看看你的屁股包在那條新仔褲裡多麼俏皮時,它就悄悄地襲來了。當你正在琢磨SAT考試,猜測在你閨蜜的花季儀式上誰吻了誰,或為沒在《拜訪森林》裡扮演主角而耿耿於懷(我恨你,瑪吉?埃莉諾),它就悄悄地襲來了。現在你隻能扮演灰姑娘了,誰都知道這個角色沒有女巫那麼帶勁兒。
直到有一天早晨你突然醒來,意識到這個事實,那個某男孩——那個你一生下來就認識,卻連做夢都沒想過會成為你男朋友的男孩;那個你從沒想過會有那麼可愛的男孩;那個有點傻傻的,總是穿著那件滑板T恤衫的男孩;那個痴迷《指環王》,一心想十八歲時在大腿上文一條龍的男孩——突然之間,你腦子裡除了他什麼也沒有了。
問題是,戀愛絕對一點也不好玩兒。絕對!大多數情況下,它讓你感到難受、瘋狂、焦慮、擔心,你擔心沒有好結果,你的一輩子因此毀掉。然後你猜怎麼著:果然如此!
好吧,沒錯,他的氣味好聞極了。沒錯,每次他發短信道晚安,你的心就融化了;沒錯,他的眼睛藍得那麼、那麼醉人。沒錯,他牽著你的手去上幾何課,捕捉你古怪的小秘密,把你逗得哈哈大笑,你在他面前笑得把激浪汽水嗆進了鼻子裡,但你根本不在乎,雖然這是最丟份兒的事。沒錯,當他吻你時,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你的大腦關閉,你隻能感覺到他的嘴唇,其他一切都無關緊要了。
沒錯,當他對你說你很美時,你就真的突然變美了。
新聞快訊:整個事情是一團糟,是一場天大的噩夢,即將在面前炸開花,你根本不知道你讓自己陷入了什麼麻煩。愛情不是遊戲。有人為了這玩意兒割掉耳朵;有人從埃菲爾鐵塔跳下;有人賣掉所有財物去阿拉斯加跟灰熊一起生活,結果被熊喫掉;沒有人聽見他們求救的慘叫聲。就是這樣。愛上某人跟被灰熊活活喫掉差不多是一樣的。
相信我,我特別清楚。
因為,我說了嘛,這樣的事就發生在我身上。不,我指的不是被灰熊活活喫掉。我的遭遇比這還要慘得多!
我因為心碎而死時,年僅十五歲。這可不是什麼都市神話或傳說。我說的是百分之百的“死於心碎”。不,我沒有自殺。不,我沒有絕食。我沒有像《理智與情感》裡那樣,在大雨裡流淚彷徨,染上肺炎,雖然我有點兒迷戀凱特?溫斯萊特。不,我的遭遇是老派的那種。我的心真真正正地碎成了兩半。
所以我知道,對嗎?以前我也以為不會有人真的那樣死去。但我就是一個活生生(唉,我本身已經不活著了)的例子。雖然大多數人仍把我的死因歸於心髒雜音,那是我一出生就有的。這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我從小到大都很健康,從不需要喫藥、鍛煉,或諸如此類的事情。實際上與這些東西正好相反。
我很強壯,充滿活力,像個假小子。還在七年級時就被選進了學校的跳水隊。
其實這不重要。
最後,我的心還是碎了。
我名叫布裡。哈,像奶酪的名字。有點兒搞笑,大家都以為我爸爸媽媽是奶酪狂人——給女兒起名叫布裡,兒子起名叫傑克——其實我的全名是奧布裡,弟弟的全名是傑克森。
我死之前的那年,一切都順風順水。我住在整個地球最美麗的地方——加利福尼亞北部。那裡名叫半月灣,是一個幽靜閑適的海邊小鎮,坐落在紅木森林和崎嶇的太平洋海岸線之間,在舊金山二十八英裡以南。海灘實際上就是我家後院。
我的家庭無可挑剔:媽媽,爸爸,傑克,火腿卷(我們家那條巴吉度獵犬)。
我的閨蜜無可挑剔:莎迪?魯索,艾瑪?布魯爾,苔絲?霍夫曼。
我的男朋友無可挑剔:田徑明星,高年級學生會副主席,超級大帥哥,雅克布?費舍爾。
我死之前,一切應有盡有。
那時我很幸福。
然而,在二〇一〇年十月四日的那天夜晚,所有這些都改變了——那天夜晚,我感到胸膛裡一陣可怕的劇痛,便癱倒在雅克布對面的餐桌旁。
那天夜晚,我再也沒有醒來。
就是這樣。轟。遊戲結束。沒有完成。沒有超越自我。一條生命就這樣結束了。
我的生命。
死後最初兩個小時,我還以為我這麼多年奔跑,跳水,爬樹,以不要命的速度騎車衝下舊金山山丘,現在終於遭了報應。別人誰都沒想到我的心髒那麼虛弱。我的身體肯定早就有了很嚴重、很嚴重的問題,就連我爸爸都沒辦法預見(他還是個世界聞名的心髒病學家呢。)
我在一個星期一咽下最後一口氣。說起來,在一星期裡的這一天離去倒也不壞,因為隨著星期天晚上的到來,大家的心情都有些煩躁了。我的意思是,我至少沒有毀掉別人星期五或星期六夜晚的美妙計劃,是不是?我夠不夠體貼?
過了兩天,鄰居們開始把各種東西放在我們家前門廊上。燉菜,乳蛋餅,什麼都有。有人甚至留下一隻火雞,感恩節那種風格的,剛剛出爐,屁股裡塞滿了東西。我想踫到死人的事情大家就應該這麼做:在他們家門前放一堆食物,家裡其他人就不會忘記喫飯。真遺憾,他們忘記我們家全都是喫素的了。好吧,除了我家愛犬火腿卷(它那天晚上肯定喫了一頓好肉)。
傑克決定由他負責每天檢查前門廊,因為火腿卷有個習慣,凡是它呼哧呼哧的短鼻子夠得著的,統統喫進肚裡。我弟弟總是這麼乖,總是不用人說就挺身而出。我死的時候傑克纔八歲,我雖然拿不準他是否理解我為什麼不見了,但他肯定能明白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哦,他的臉。大大的綠眼睛,波浪形的黑頭發,跟我完全一樣。他的左腮上還有一個小酒窩呢——笑起來特別可愛,而他又那麼愛笑。
自從爸爸媽媽把弟弟從醫院抱回家,遞到我懷裡的那一刻起,我和弟弟就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們家冰箱上有一張當時的照片——他裹著藍色的小毯子,戴著小帽子,我穿著我那件史酷比睡衣,頭發往後梳成亂糟糟的馬尾巴。從那天起,我們倆關繫就很鐵。戰友。我們感覺就像拉菲的那首歌《蘋果和香蕉》。玩起四子棋來,隻有他能贏我。
我的追悼會很催淚,我認為最難受的是看著傑克兩眼發獃的樣子。
他沒有哭。他用不著哭。
全校師生都來了。我那個鬼靈精怪的英語老師,金發美女布雷納夫人,從我四歲起就是我們街對面的鄰居,此刻坐在我媽媽旁邊,拉著她的手。我爸爸穿著一件炭灰色的運動夾克,戴著他四十歲生日時我送給他的領帶——上面有粉色和紫色的大像。他臉上的表情凝重、疲倦,看到他眼睛下面的黑圈圈,我知道他已經好幾天沒睡覺了。他坐在媽媽右邊,用胳膊摟著她。摟得很緊,好像不敢放手,好像媽媽會垮下來變成碎片。
也許是他自己會變成碎片。
我忍不住格外注意媽媽。她的眼睛那樣死死地盯著房間那頭擺放的鮮花。她的皮膚看上去皺紋密布,似乎失去我的悲哀滲透了她的毛孔。她的玫瑰香水的味道若有若無,彌漫在我們之間。
媽媽!
我掃了一眼那邊的人群,心想,坐在這麼多人面前感覺多麼不真實啊。我注意到所有的細節,納悶為什麼我活著的時候,他們許多人都不屑過來跟我打招呼,可現在倒都來了。
阿龍?威爾西,七年級地理課上的一個孩子,從不做家庭作業,總是在課本上畫鯊魚。萊克西?羅德斯,九年級第一天就開始塗厚厚的黑色眼線。麥肯錫?卡特,幾年前的夏天信了基督,再也沒有回頭。不知道她是否相信我現在跟基督同在了。不知道這樣想是否讓她心裡好受些。
好幾百個孩子、朋友、家長和老師,在太平洋峰頂高中的禮堂裡排隊。我剛在這所學校讀高一。我突然想起來了,我的追悼會不是這裡舉辦的第一場,而是第二場。
第一場是悼念一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孩,名叫拉爾金?拉姆西,死於一場火災,是她夜晚在臥室裡點燃一根蠟燭引起的。拉爾金去世前,我至少有兩年沒跟她說話,但我們小時候兩家人經常一起結伴出去玩兒,那時候我們是很不錯的朋友(在她家後院跳蹦床,放學後穿著輪滑鞋你追我趕,諸如此類的遊戲)。她有一頭特別漂亮的黑發,她教會我怎麼編法式辮子,那至少讓我四年級時的扮酷檔次提升了百分之三十九。
她九年級、我七年級的時候,我們吵了一架。起因是什麼我都不記得了,後來我們倆就生分了,漸行漸遠。我開始投入地訓練跳水,她開始投入地迷戀攝影,大多數時間都是各人在做自己的事。我終於考入高中時,她的臉就迷失在走廊裡擁擠的眾多人臉中了。
有時回憶小時候一起玩耍的情景,我會感到黯然神傷。但我想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候朋友就像時尚飾品一樣,在我們的生活裡飄進飄出——流行一個季節,到下個季節就過時了。
就像女朋友一樣,是不是,雅克布?
我還記得那天早晨獲知拉爾金遇難消息時的情景。教練召集全隊早晨六點參加訓練,我剛跳完一個動作——從三米板上一個幾乎完美的轉身。幾個隊友在更衣室的門邊興奮地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麼,於是我在泳池裡遊過去,跳上去看是怎麼回事。我仍然能夠體會到當時脫掉泳帽、用毛巾擦干身體時,腎上腺素在體內搏動的感覺。
“喂,莫根,出什麼事了?”我低聲問,“是龍卷風隊不敢跟我們應戰了嗎?”
她的眼神告訴我,我錯了十萬八千裡。“昨天夜裡失火了,”她說,“一個十一年級的女孩被燒死了。”
我頓住了,手裡的毛巾掉在地上。
“誰?誰死了?”
她把手放在我肩頭,別的女孩在一旁看著。“好像是你的老朋友,拉爾金?拉姆西。”
我仍然記得,這句話從莫根嘴裡說出來的那一刻我胃裡的感覺。仍然記得冰冷的水珠順著我的脊背滾落,就像眼淚一樣。
我的老朋友。
拉爾金?拉姆西。
我們全家都去參加她的追悼會。誰想得到呢,僅僅兩年之後,我們又坐在這裡——這次是為了悼念我。
房間裡還是掛滿了那些白色的燈泡,我的一張巨幅大頭照——好家伙,至少有十英尺高——豎在舞臺中央。是六個月前在朱迪家照的,那天我們在慶祝傑克的生日。照片上的我穿著一件藍色套頭衫,裡面是向日葵圖案的灰襯衫,頭發用亮晶晶的藍色發夾在腦後別起。爸爸肯定用他那種超級無聊的笑話把我給逗笑了(不屬於你的奶酪,你管它叫什麼?難喫奶酪!),我對著他哈哈大笑,他按下了快門。這不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但至少鼻子上沒有冒出巨型青春痘,牙齒上沒粘著菜渣,或諸如此類令人尷尬的東西。不過,看到我那張放得巨大的臉豎在整個禮堂前面,好像有一百隻眼睛盯著它看,還是讓我感覺特別詭異。
接著,就到了人們上臺回憶往事的環節了。我的化學老師,奧尼爾博士講了我有一次為了生成電磁場(絕對是計算錯誤)差點兒把課桌點燃的事。還有每當某個低年級學生放學後家庭作業需要幫忙時,我總是第一個伸出援手。
我的跳水教練特立尼,帶著我的兩個隊友,阿裡和莫根上臺,講了去年對聖馬特奧隊決賽的故事。我在最後一秒鐘來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向前屈體翻騰,把我們隊推到第一名,保住了地區賽的參賽資格。阿裡講到我總是第一個入水,最後一個出來。莫根講到我對所有音樂(特別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無與倫比的熱愛和百科全書般的知識,講到我對溫迪快餐店冰啤酒的極度痴迷,還講到隊員們將會多麼懷念我。
我的西班牙語老師洛佩茲先生,穿著她的一套招牌式的亞麻布正裝,告訴大家我曾經把整整一集《六人行》翻譯成西班牙語,並把其中的插曲《臭臭貓》唱給全班聽。她唱了幾句那首歌,大家都笑了,連爸爸媽媽也笑了。
所有的故事都很好玩兒。所有的回憶都很甜蜜。一時間,人們很容易忘記這是一場追悼會。感覺不像是有人死了。氣氛不沉悶,不悲傷,不恐怖。聽每個人說多麼愛我,實際上還挺好玩兒。我記得,當時我覺得自己曾經的擔憂很荒唐。我曾擔憂這場面讓我不忍卒看。沒想到氣氛很輕松。就像某個慶祝會或派對。
這次,我成了明星。
接著,莎迪、艾瑪和苔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注視著她們走向舞臺,手拉著手。看上去都那麼年輕,那麼有活力。
漂亮、嬌小、黑頭發的莎迪,戴著她十三歲生日時我送給她的情緒戒指。艾瑪的金色頭發全梳到腦後,兩隻眼睛都哭腫了。苔絲的紅頭發和滿臉雀斑看上去一團糟,左手捏著一朵孤零零的萱草花。
我最喜歡的花。
看見她們仨站在那裡卻沒有我,感覺真是很荒唐,就像宇宙失去了平衡。我們的姓名首字母拼出來是BEST,是最棒的(best)。小時候,爸爸經常叫我們“無敵四人組”。可是現在少了第四個人。
她們不會知道我就坐在舞臺上,近在咫尺地注視著她們。真希望我能告訴她們不會有事的,雖然我自己也沒有把握。然而,死人畢竟是不會說話的。
我的三個死黨互相看看,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莎迪開始唱歌。她的聲音孤單,優美。
我會記得你。你會記得我嗎?
別讓你的生命流走。別為回憶哭泣。
唱到“回憶”時,她的聲音有短暫的遲疑,清脆的女高音哽咽了。艾瑪和苔絲手挽著手一起唱了起來。我在茫茫世界裡的三個最好的朋友。她們傷心的合唱在鴉雀無聲的禮堂裡回響。
哦,上帝!
我環顧四周。
媽媽已經哭了,哭得渾身哆嗦。爸爸想要表現堅強,但眼淚還是順著面頰滾下來。媽媽把傑克摟在懷裡。傑克眼神茫然地盯著前方。媽媽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裡。這首歌剛唱了開頭幾句,整個禮堂的人就崩潰了。老師,朋友,我愛過的孩子們,我討厭過的孩子們,我其實還不認識的孩子們。都在哭泣。
為我哭泣。
就在這時,我看見他了。黑頭發長長的,亂蓬蓬的。一雙孕育風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鋪了白色油氈布的地面。身上那件穿舊了的柔軟的北面夾克,我曾經多少次在上面依偎。那一對完美的嘴唇,十一個月來我每天都親吻的嘴唇。他像一個幽靈一樣溜到禮堂的後排。但他不是幽靈。
我是。
我就是這時候迷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