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我認識了程青,並且編輯刊登了她的一篇小說《風花雪月》。那篇小說獲得不少贊譽,有人還說有張愛玲的遺風。到了二十一世紀後,她的寫作終於得以噴發,差不多一年就寫一部長篇,在北京中青年作家中獲得了重要的一席之地。
程青的寫作屬於女性寫作的範疇,但她很少刻意強化自己的性別意識,更少女權主義的高調。她經常是從自己平實的生活周邊出發,捕捉普通人,尤其是女性在世俗社會中的命運和沉浮。她的敘述多是單色調的,像白描,又似寫意,很少誇張的小布爾喬亞的狂熱或濃得化不開的浪漫情結。她既有張愛玲式的對人情世故的一針見血,也有奧斯汀式的對男女情感的智性剝離。她的新長篇小說《天使》便是這樣一部作品。
讀完這部小說,我無法隱瞞對其中簡菊這個人物喜歡和同情。在現實社會中,或者說在世俗的評判中,她肯定是個被人誤讀甚至鄙視的角色,人們會冠之以“傍款”“包養”“小三”的蔑稱。但是如果作者以這樣的觀念和邏輯構思小說,它在文學的意義上肯定毫無價值。在世俗的眼光中,簡菊這樣的人物一定是不勞而獲、愛慕虛榮、缺乏自我,如水中浮萍,隨波逐流。但是程青則賦予或者準確地說是發現了她的內心中被我們簡單化的或者說是被扭曲和遮蓋的叫做品性的東西,這種天然的沒有雕飾的品性,就是小說的名字給我們的提示——天使。
一個16歲,因為父母離異,而被過早拋入社會的未成年女孩,無意間落入了幾個男性獵逐的遊戲之中。在這場遊戲裡,有她始終依靠的章老大,一個比她大20多歲的“大款”,他幾經浮沉,風光之後破產,為躲債而逃難,甚至為了保住產業而動過將她轉讓給競爭對手的念頭。呂非老,一個她生活中的老藍顏知己,對她永遠敞開著情感的大門。陸虎,一個不擇手段的成功商人,卻保持著對她10年不改的覬覦之心。弔絲王小光,為了得到她不惜陷入犯罪的深淵。人物和故事的進展如果按傳統的邏輯,我們不免得出女人禍水的結論。因為她讓兩個老男人離了婚,哪怕離婚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因為她。他讓一個壞人為她十年痴心不變。她令一個青年癲狂而喪失了自我。但是,她就是天使,一個降落人間的天之使者,對自己的所愛不離不棄,雖有怨而終究無悔,用幾乎是用自虐的方式理解和拯救著身邊的男人。當然,或許現實中,我們很難找到這樣的女孩,不圖富貴,不問未來,隻是純粹而執著地表達著自己的愛情和人生的選擇。其實,在我內心,在現實中我更希望這個女孩並不存在,她隻是一個參照物,一個被齊澤克所闡述的“男人的征兆”,一個男性存在的理由和想像,一個為了塑造我們可惡的男人而降臨到這個世界的虛構的神話般的天使。
當然,我們也可以將這部小說當做一個女孩的成長史來解讀。一個由冰清玉潔的女孩,一步一步生成女人的過程。有人說:一個女孩成為什麼樣的女人,在於她遇到了什麼樣的男人。而在小說中,所有的男人都扮演著可憐的角色,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意,都在影響和促成著簡菊的人生軌跡,並最終實現了她作為女性之真之善之美的品性。簡菊的愛是少女之愛、天使之愛,這種愛在我們物質化的世俗社會中,確實很難理解,就連當事者章老大也不免發問:“其實要說她跟我連個正經名分也沒有,而且我從來沒有許諾過要給她名分,我也從來沒有給過她大筆的錢,那你說一個年輕女孩子到底是圖什麼?”
不能否認,章老大是愛簡菊的,盡管這種帶著老男人的懷疑和恐慌。同樣呂非老也愛著簡菊,包括陸虎和王小光,但是這些混雜著性欲、占有、投機和罪惡的不對稱的愛的關繫,在簡菊身上卻發酵出了不同的情感,讓她最終選擇了平淡和責任,她也由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真正蛻變為一個平凡的女人。
小說的收尾非常完滿,幾乎是一個大團圓的結局。簡菊和章老大有了共同的孩子,呂非老也有了自己的新娘,小說中的敘述者“我”(唐葉)也終於獲得了自己的愛情。但是生活還要繼續,或者說纔剛剛開始,當“我”脫口而說出“簡菊,你真是一個天使!”的時候,我似乎纔確實地感覺到俗世之中一個天使的真正的消逝。男人的一生中總歸相遇一次天使,但是結局卻各有不同,有的是你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有的卻是你終生也無法擺脫的貴人。
———讀程青長篇小說《天使》筆記
興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