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鹽了。
這個問題是一百歲的老奶奶發現的。一百歲的奶奶在家裡百事不干,卻對什麼都了如指掌。灶屋裡的壇壇罐罐,裝著什麼或應該裝什麼,是空的還是滿的,她都一清二楚,就像她清楚孫子的屁股蛋子上有兩顆並列的紅痣一樣。她閑了就抱著壇壇罐罐搖晃,看裡面是什麼東西或有多少東西。那些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是她的寶貝,也是家產構成的重要部分。家裡沒有鹽了,就是她在搖晃一個瓷罐時發現的。這是一個裝鹽的青花瓷罐,雙耳,上面有龍鳳呈祥的圖案。奶奶說她嫁到張家時,這個瓷罐就有五六百年了。據說,當年那個叫不起名字的祖宗到巫溪背鹽,救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這家人就用這個瓷罐裝了滿罐銀子送來,作為對救命之恩的報答。鎮坪縣的鹽背子都知道這件體面而又榮耀的事情,因此成了好人必有好報的經典案例。它的來歷決定了它的貴重。接下來的世世代代,都知道這是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也是唯一的古物。而奶奶就沒有罐子這樣值錢了。她是爺爺在25歲時,用兩斤鹽巴從奶奶父親手上換來的。換來的那一年奶奶20來歲,是一個大個子的四川姑娘。婚後的頭幾年不懷娃,醫生說她孕脈不暢,懷孩子的那個地方堵住了。一劑藥下去,日復一日地調理了幾年,就一個接一個地生了。奶奶勞動了一輩子,年輕了一輩子,一共生了十胎,大多活得不長,她自己卻一個勁地活,五十歲還生了最後一個娃。有人問她怎麼生了那麼多?奶奶說藥喫多了。以前堵住的那個地方通大了,娃就源源不斷地來。奶奶有一對碩大無朋的乳房,大得讓奶奶害羞,即使穿著寬大的衣服也無處躲藏。由於太大又盛產奶水,每個娃娃都喫不完,奶奶就用來接濟其他沒奶喫的娃娃。附近喫過奶奶奶水的娃娃至少有三十個。他們甚至由娘抱著排隊來喫,有的娃娃喫上癮了,喫飽了也舍不得離開,要把頭埋在奶奶的乳溝裡玩耍多時。奶奶的乳房成了母儀從生的糧倉。奶奶前不久纔過一百歲大壽,喫過奶奶奶水的人全來了,提著一塊肉或幾斤米來為她祝壽。奶奶自豪地說,你們都是喫過我奶的。奶奶說這話時,渾身彌漫著母性的光輝與慈祥。隻是喫鍋巴的時候奶奶遇到了困難,總也嚼不爛。她感慨萬端地說:“我真的不年輕了。”別人就笑,好像她是謙虛似的。媳婦說:“我看你是不年輕了。”孫子也說:“一百歲以前你還是年輕的。”奶奶自從宣稱自己不再年輕之後,就不再下地干活了。然後就在家擺弄那些家什,把壇壇罐罐放整齊,給桌椅板凳擦擦灰塵什麼的,這幾乎成了她的嗜好,更是她的生活。她會常常用那種焦慮的口氣提醒他們,家裡米面不多了,或者說,油不多了。言外之意是,你們要想辦法了,日子還得過下去的。
家裡的鹽沒了,這是奶奶昨天下午在擺弄壇壇罐罐時發現的。然後她緩緩地走到兒媳婦跟前,鄭重其事地說:“家裡沒鹽了。”
奶奶的兒媳婦就是這家的當家人張媽。張媽轉身對張迎風說:“你奶奶說,家裡沒鹽了。”
張迎風是張媽的兒子。張迎風重復著說:“曉得了。”張迎風有句話沒說出口,那意思是,生活很快就沒味道了。
張媽準備做飯,站在烏黑的並不平整的灶臺前收拾鍋碗。灶臺裡面是一口鐵鍋,有光澤,邊沿上倒是有一些發毛的鏽斑。柴火在灶爐裡燃起來,火苗露出一片彈性十足的頂端,飄忽不定地閃爍著。鐵鍋慢慢燒紅,鏽斑漸漸清晰。張媽在正要放油的時候想到了鹽。她走到牆角,把手伸進一個青花瓷罐裡尋搜,抓出了一小撮鹽渣子,按照往常的使用量,這點鹽隻夠炒一個菜。還有不少鹽末鑽進了指甲縫裡,她便用手拍打瓷罐的邊沿,把指甲縫裡藏匿的鹽末抖落下來。炒菜時,她把有限的鹽分散在三盤菜裡使用,一個干鹽菜,一個洋芋絲,一個小白菜,她說,這些菜都很“喫鹽”,可能沒什麼味道了。
菜炒好了,上桌了,一家人圍到桌邊了。他們一家人是:奶奶,奶奶的兒媳婦張媽,張媽的兒子張迎風,張迎風的媳婦任香悅。這是一家三代,四口人。
奶奶不說話。衰老產生的緩慢使她喫飯的模樣顯得文靜而矜持,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三思而行的深長意味。“食不語”是她堅持了一輩子的習慣,她一直奉信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她嘴裡含著小白菜細嚼慢咽,喝著包谷糊糊,蒼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往常一樣無關痛癢。其他人喫飯的熱情顯然不高,本來就是最差的粗茶淡飯了,油水淡薄,加上沒有放鹽,菜的味道很差,隻是因為饑餓不得不喫罷了。張媽靈機一動,拿來辣椒豆瓣醬,在菜裡多拌一些,把口味加重,這樣可以把淡味蓋住。可是,豆瓣醬也不多,小碗裡就隻有一點點了,隻夠每人一筷子,拌在碗裡,淡淡腥紅,總算把這頓飯湊合著喫完了。
離開桌子的時候,張媽對張迎風說:“這沒鹽的日子怎麼過?你去林萬春家借幾斤鹽吧。家裡的豬崽賣了就還他。”
張迎風說:“總是問別人借鹽喫,不如自己去背鹽。人家鹽背子就從來不缺鹽喫的。”
張媽說:“你隻管去借就是,又不是不還。背麼呢鹽,不許。”
站在一邊的任香悅看了看張媽不悅的表情,給張迎風遞了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爭了,快去借鹽。張迎風心領神會,風一樣地跑出去了。張迎風跑去的方向就是林萬春家的方向。
張迎風和林萬春是同齡人,從小在一起玩泥巴長大的,無話不說,平時比兄弟還親。兩家人也把他們看成兄弟一樣,可以隨意在對方家裡喫飯和過夜。張迎風讀過幾年私塾,每天從先生那裡回來後,就把他學會的東西教給上不起學的林萬春,讓他也要知道。後來學得多了,深了,張迎風也教不了他了,兩人在一起就是純粹的玩耍。林萬春識得幾個字,全是張迎風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