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電話打來的時候,是八月一個午後,我和姐姐格蕾茜在後廊剝甜玉米。玉米殼扔在布滿小牙印的鉛桶裡。春天裡,我們的牧狗頂呱呱心頭悲苦,啃金屬來遣散苦痛。
也許我要說清楚些。我剛說說格蕾茜和我剝甜玉米,其實我是說格蕾茜在剝玉米,我在藍色活頁本上精確地用圖解法畫她如何剝玉米。
我的筆記本按顏色分類。我的臥室南牆上,整齊地擺著藍色筆記本,專畫“人們做事”;東牆上的綠色筆記本專畫動物學、地質學和地形學的圖;西牆上的紅色筆記本是專畫昆蟲解剖圖的,以備我母親—克萊爾·林奈克·斯比維特博士—有用得著我的時候。
有一回,我想用地圖冊裝飾南牆。執行計劃的時候,興奮過頭,一時忘了房門也在這裡。克萊爾博士推門叫我喫晚飯,書架倒下來,打在我頭上。
我跌坐在印著劉易斯和克拉克肖像的地毯上,身上堆滿筆記本和書架。“我是不是死了?”我問,心裡明白就算我真的死了,她也不會直接告訴我。
克萊爾博士從門縫探頭說:“永遠別讓工作把你逼到角落。”
我家的牧場在蒙大拿州的分水嶺鎮,這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在高速公路上開車,要是你在不恰當的時候去調收音機,就會錯過。分水嶺鎮坐落在平坦的山谷,拓荒山脈的懷抱。谷裡長著豐茂的鼠尾草,四處散落著沒有燒焦的小木塊。從這些小木塊,你可以推斷人們什麼時候在這裡住過。
鐵道線從北邊來,大眢河從西邊來,它倆都往南奔,去尋找更光明的草原。它們各以各的方式穿過這片土地,各自散發獨特的旅行氣味:鐵道線筆直前伸,毫不搭理它劃過的土地,鐵軌混合著車軸潤滑油味、木條板的腐臭味以及清漆的甘草味。大眢河迤邐穿越山谷,跟大地說話,一路挈攜溪澗,安詳平和地走。大眢河散發蒼苔、泥土、鼠尾草的氣息,偶爾還有越橘莓的味道—在適宜的時候。不過這許多年來,時候都不適宜。
如今,火車再也不在分水嶺鎮停靠。隻有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的貨運火車上午6:44、11:53、下午5:15轟隆轟隆駛過山谷,受天氣影響會早幾分鐘或者晚幾分鐘。蒙大拿州采礦城城鎮的黃金時代已經消逝,火車再沒有停靠的理由。
分水嶺鎮有過一個酒館。
“藍月亮酒館!”我和弟弟雷頓仰面浮在小溪,常這麼鼻孔朝天地誇耀,好像賜顧酒館的都是些上流人物。回想起來,事實可能正好相反:那時住在分水嶺鎮的是頑固的牧場主、狂熱的漁民、郵寄炸彈的恐怖分子,而不是想要玩沙龍遊戲的花俏公子哥。
我和雷頓從沒去過藍月亮。可是浮在小溪裡的時候,我們滿腦子幻想猜測藍月亮裡的人和事。不久,雷頓去世,藍月亮被火燒毀。可是,在那個時候,即使在天熾地的火焰裡,藍月亮也不再是我想像的泡泡。它不過是山谷裡又一座燃燒著、燃燒了的房子。
你要是站在曾是火車站臺的位置,瞇起眼睛仔細瞅,會看到生鏽的白色站臺符號旁仍寫著分水嶺鎮—從這個位置出發,隨著指南針、太陽、星星或直覺,往正北方向走上4.73英裡,穿過長滿矮灌木叢的河谷,爬上覆蓋著花旗松的山坡,你就會一頭撞上我家小牧場的大門—銅頂。我家的牧場坐落在海撥5343英尺的獨峰高原,緊挨分水嶺,小鎮的名字就是從這裡采擷的。
分水嶺,哦,分水嶺:我背靠這條偉大的分水嶺長大,它安詳精確的存在浸透我的身心。這條廣袤綿延的邊界不是由政治、宗教或戰爭劃出,而是由構造地質學、花崗岩和地心引力劃出。這條分水嶺從沒有被哪個總統簽入法律,可它以百萬種道不明的方式影響美國國防線的擴展和形成。多麼不可思議。這條延宕的分水嶺把這個國家的領土劈成東部和西部,大西洋和太平洋—在西部,水是金子。水流到哪裡,人跟到哪裡。風吹著我們牧場上空的雨點,往西飄蕩二三英裡,落在彙入哥倫比亞河最後注入太平洋的小溪;我們的小河流—費力河卻有福南下多旅行一千英裡,在穿越膏腴的三角洲湧入墨西哥灣之前,彙入路易斯安那的支流。
我和雷頓以前常爬禿頂峽,這是大陸分水嶺的頂巔。我雙手護著鞋盒做的簡易照相機,他雙手捧著玻璃杯,小心地不讓水潑出。他把水倒在山峰兩側,往來奔跑,用他最地道的克裡奧爾口音呼喊:“喂,波特蘭”、“喂,新—奧—良”;我呢,給他拍照。盡管我很用心地校正鞋盒上的刻度盤,這些照片都沒能真實記錄下雷頓那個時刻的英雄氣概。
有一次遠征回來,雷頓在晚飯桌上說:“我們能從河流那裡學很多東西,是不是,爸爸?”父親那個時候沒說什麼。不過,從他喫土豆泥的方式,你可以看出他喜歡兒子有這樣的想法。父親愛雷頓,勝過愛他生命裡的任何東西。
後廊上,格蕾茜剝玉米,我畫圖。知了在原野上單調地唱。八月團團將我們卷裹—蒸郁、厚重、昭著。夏日的蒙大拿熠熠流光。上禮拜,我目睹舒緩、安寧的天光灑落在覆蓋著冷杉的柔和的拓荒山梁。我一夜沒睡,在納瓦霍人、肖松尼人和夏安人所理解的人體器官三聯畫上,套覆上中國清代人體圖,畫成手翻動畫書。
拂曉,我光腳走到後廊上,心神恍惚。就算是這樣徹夜未眠的昏倦,我仍能感覺到那個時刻幽秘的魔力。我把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抓著小指,直到太陽終於燦爛地照耀拓荒山,在我眼前呈著它那不可知的面孔。
我坐在門廊臺階上,有些恍惚。狡黠的木板趁機跟我搭訕:
小鬼,這會子就你跟我—咱一塊兒唱支安靜的歌吧。門廊說。
我要去干活。我說。
什麼活?
不知道……牧場的活。
你不是牧場男孩。
我不是?
你不會吹牛仔調,不會往鐵罐裡唾口水。
我不太會唾口水。我說,我會畫圖。
圖?門廊問,有什麼好畫的?往鐵罐唾口水,走馬高原,悠著點。
有很多東西可以畫。我沒空悠著點。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牧場男孩。你是傻瓜。
我不是傻瓜。我說。然後問,我是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