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世魔王
一個善於廣交名人雅士、樂於酬酢賓朋的聰明女子,就該嫁個愛講排場的銀行家,這樣,她纔撐得起場面,能在鄉下擁有偌大一幢別墅。戴妮絲·霍勒芒在諾曼底的聖阿爾諾,就有一座環境優雅的宅第。為數眾多的房間,牆上裱有軋光花布,每到夏季,在周末時,從星期六到星期一,她便邀來一批熟客。我在那裡就見到貝特朗·斯密特夫婦,克利斯蒂安·梅內特裡耶夫婦,也不時踫到女作家謝妮,演員雷翁·羅朗(不演出的日子),政界人物如蒙戴克斯或朗培-勒格萊克,以及皮阿斯大夫。這批常客形成穩定的班底,此外,戴妮絲時常臨時請幾個生客。這樣,有一個周末,我見到劇作家法培爾,他的《狂歡節》兩年來歷演不衰;另外還有一對閑靜無華,但我很喜歡的安多華·蓋斯奈夫婦。
法培爾,我很熟。我們在尚松中學是同學。他有唐璜之雅號,我聽了有點生氣。倒不是這個名聲安在他頭上不合適,他曾結識當代好幾位最迷人、最出色的女性,但我責備於他的,是他喜歡張揚其事,指名道姓,自負得不上路。他這情場得意,是什麼道理呢?此公遠非風流俊雅,但他肩膀橫闊,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給人以孔武有力的印像,我想,使女人驚異和著迷的,想必就在於此吧。靠劇作家的名聲,他弄上不少女演員;借了女演員的情人這一招牌,又做成他別的好事。而他談吐的魅力,補足了其餘的一切。法培爾是講故事的能手,真是名副其實的劇作家,會制造一種效果,安排一個在高潮中結束的“幕落”。女人跟他在一起,永遠不會感到煩悶,而要女人不煩悶,卻很難得。他對女性尤其殷勤備至。所幸他寫東西很快,能騰出許多時間陪侍太太。說真的,女人就屬於想望她們的人,更其屬於這種想望高於一切的人。此外,金錢對她們中的很多人,也絕無壞處,而法培爾是巴黎上演得最多的劇作家。
奧黛特這次與其丈夫法培爾一起來聖阿爾諾過周末。一般不常看到他倆在一起。那層出不窮的風流韻事,占去法培爾很大一部分時間。奧黛特開頭很痛苦。她倒是戀愛結婚的,給丈夫帶來一份不容小覷的陪嫁,而且是正當他十分需要的時候。慢慢地,她學會隱忍,而且我知道,她有時也自行方便;不過,她很機密,與她丈夫的張揚,各有千秋。她對羅伯特·法培爾的仰慕,帶有一點恐懼心理;名作家夫人的所有實惠,她著實也享到不少;法培爾的情婦像列隊遊行一樣,在她面前快速走過,她出奇地通融,所以纔安然不動,留了下來。這正是她的成功之處。法培爾時常和哪個相好住在單人公寓裡。奧黛特在繆艾街有一套漂亮的雅舍,法培爾逢到場面上的事便回來,坐在奧黛特對面,主持晚宴。銀餐具就在單人公寓和漂亮雅舍之間,穿梭一般拿來送去。
法培爾一時興起,做交易所,蝕掉一部分稿酬。“法培爾就不該去做投機,”奧黛特以其特有的沉靜精明對我說,“他容易忘乎所以。”在這個故事開始的星期六,晚飯之前,我跟法培爾在聖阿爾諾的林蔭道上散步,他向我誇獎他夫人如何賢惠,如何能干。“啊!要是我聽了奧黛特的話,用低價買進一幢房子,本錢就保住了……可憐的奧黛特,說不定我會把她敗光的;但她倒無所謂,銀錢上並不看得很重。那光景,她在七樓有間房子住住就滿足了,隻要我不時去看看她……她在繆艾街保有一大套房子,其實也是為了免得人家說閑話,好像我跟她分開住了,要她減縮生活用度……真的,她活著就是為了我……無論如何這總使人感動!”
事實上,奧黛特在這套房子上花了大錢,把隔牆打通,將法培爾從前的書房改建成梳妝間兼小客廳。但法培爾對女人一向出手很大方,講起來時,快然自得,說她們如何不計厲害。他要自己相信,人家是為他本人而喜歡他的;結果他竟信以為真,當然有部分是對的。但也隻是部分而已。他在一家時裝公司投資一百萬,因為老板娘非常漂亮,他還特意聲明:“這不是送禮,這是投資。”奧黛特講究實際,天真未泯,一切行頭,不費分文,全由這家時裝公司包了。法培爾對他夫人唯一不滿的,是面對這種尷尬的處境,表現得太平淡了點。結婚之初,她常流淚,倒使法培爾越發驕橫,更加來勁。所以,他盡管誇獎他夫人,心裡不免有點氣惱,因為她氣色這麼好。
“但說到底,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對我說。“奧黛特不可能真的傷心,她不是還在發福嗎……你怎麼想的?”
我也確實覺得她並不傷心,但我避而不談。再說,他的思路已轉到別的題目上去了:“蓋斯奈夫婦怎麼樣?”他問我,“她倒嬌滴滴的蠻俏,那小娘們。”
“法朗索華絲·蓋斯奈可不是‘小娘們’了。已有三十了吧。”
“那纔是大好年華,”他露出一副饞相。“肉體還很鮮艷嬌嫩,人情世故卻已相當老練……到了這個年紀,人生的失意反為膽大妄為開了方便之門……她那位夫婿究竟是何許人也?方纔喝茶的時候,我想跟他攀談攀談……豈知是個啞巴!……此人聰敏不聰敏?”
“聰敏不聰敏?當然,安多華很聰敏,隻是非常靦腆。當了你的面,他該一個字都不敢說了。”
“奇怪,”法培爾悠然出神地說,“這樣漂亮的女人,在下好久沒領教了。”
“他們沒住在巴黎。他從前是開廠的,離這兒不太遠,在六和橋。他們和我們女主人,從小是朋友。安多華戰後本書所說“大戰”“戰後”,均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為了潛心著述,離開了工廠,搬到南方去住了。”
“怎麼?這啞巴還寫作……他能寫些什麼呢?”
“歷史著作,著重於經濟生活,社會習俗。寫得還不壞。”
法培爾聽了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很特別,像戰馬得勝後的長嘶。
“啞巴,靦腆,寫歷史著作……他女人肯定會作出對不起他的事情來的。”
對於人的情感,他就像名醫一樣,喜歡做出不容置辯的診斷。
“看來不大可能,”我說,“戴妮絲跟我講過他們的婚事。其中還有一段蒙太古-凱普萊特羅密歐與朱麗葉分屬的兩大相互仇視的家族。式的故事,所以他們的關繫該是很牢固的。”
“那要看手腕如何……得!我這個周末,可以填滿了。”
然後,他靈活的頭腦馬上又跳到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