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保護。
從小我就是個自我保護欲極強烈的小孩，在十歲以前。
聰明不惹事，中庸不起眼。書念得不錯，但不會出風頭到拿第一名的那種程度；籃球打得不賴，但不會強出頭到蓋對方火鍋的那種囂張；家事會幫忙做幾種，但沒有零用錢獎賞就盡可能推托的那種；自我保護，不惹麻煩也不出風頭的那種。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從小就期許自己是個中庸不起眼的自我保護小孩，不過我想那大概隻是因為我照著媽媽的期許來這樣做而已。
“小彥以後會繼承這個家族，可是在這之前，小彥要好好保護自己哦。”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家隻有媽媽爸爸和爺爺是真心不會傷害小彥的呀。”
我不太明白媽媽這句話什麼意思，因為那年我纔五歲而已，而且，媽媽還沒有離家出走。
媽媽還沒有不見。
“還有小姑姑啦。”
“對，還有小姑姑。”
媽媽笑著回應，然後親吻了我的額頭，哄我睡覺，表示這段對話結束。
結束。
我其實出生於黑道世家，三代單傳的黑道世家。
不過絕大多數的時間，我身邊的童年玩伴、同學、朋友都壓根不曉得這件事情，不曉得而且也看不出來，因為我們的家很安靜，足不出戶的媽媽、斯文高大的爸爸，以及我，這就是我們家的全部了。
我們不敦親睦鄰但也不吵不鬧，沒有一般家庭裡慣常發生的夫妻吵架、打罵小孩、可怕的家庭式卡拉OK……我們家比起一般家庭而言還要安靜許多，安靜太多，以至於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所謂的黑道就是很安靜的意思。
老黑道。
爺爺是這麼稱呼自己的。
爺爺在爺爺家時其實就和一般爺爺沒有兩樣，他慈祥而且溺愛他的獨生孫子我，爺爺雖然不常和我們見面也絕對不到我們家裡來，不過每次見面時，爺爺總是會把我抱在膝蓋上，不厭其煩地重復著我們家的家規，或者應該說是，我們幫的幫規。
不能哭，不能主動挑釁別人，還有，絕對不能踫毒品。
老黑道，干干淨淨地存在於法治之外，當法治幫不上忙時，就出面處理糾紛的老黑道。
在遙遠的年代裡，本來就交遊廣闊、性格海派的爺爺搞不清楚是因為哪一個事件發跡進而聲名大噪，不知不覺中每天每天開始有一大缸子的陌生人登上門來拜托爺爺幫忙處理事情，慢慢慢慢找上門來的朋友太多太雜，於是沒辦法的爺爺隻好立下收費的規定，本來隻是一個無心的玩笑，結果沒想到後來卻變成老黑道的前身。
處理事情。爺爺是這麼稱呼他的工作的，爺爺的工作絕大多數的時候隻消打幾通電話、報上名諱、表達請求，還有，他罩誰；棘手一點的是讓幾位兄弟去登門拜訪然後這些那些；最不得已的情形是爺爺親自出面，而至於所謂的親自出面是去做些什麼說些什麼？爺爺就總是笑著不肯說了。
“總之就是些害你爺爺被一清二清掃到的倒楣事啦。”
小姑姑說。
小姑姑是爺爺的小孩裡面最不得他寵愛的一個，或許是因為她的終身不嫁，或許是因為她的格格不入，或許是因為她的難以管教，或許隻單純的因為她的媽媽離開爺爺……誰曉得，家族裡的人對家族裡的事從來不敢多說些什麼，因為大家都很怕爺爺，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怕，但我心想那反正不關我的事情。
我唯一知道的是小姑姑是家族裡和我最親近的長輩，而且爺爺其實懷疑她不是自己親生的，不過很諷刺的是，我後來甚至是和小姑姑同住在一起度過我的成長期。
家族，龐大的家族，無論是有血緣關繫的，或者純道上兄弟的。
爺爺娶了四個老婆，四個老婆之間互不往來各立門戶安靜生活，隻有逢年過節的家族聚會纔得以打上照面，井水不犯河水，並且，沒有人敢主動挑釁或者爭風喫醋，無論是大人或者是小孩；前三個奶奶為爺爺生了很多很多的姑姑們，唯一敢離開爺爺的奶奶是小姑姑的媽媽，唯一為爺爺生下兒子的奶奶，是爸爸的媽媽，我的親奶奶。
然而，爺爺自己並不和這四位奶奶（嚴格說起來隻剩下三位了）同住，爺爺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和他的親信們生活，絕大多數的時間；我常想像爺爺其實是生活在現代的皇帝，他的地盤是他的朝代，他的老婆是他的後宮嬪妃，他的偉大事跡是他待過綠島而且活著回來甚至勢力還更強大，他的遺憾是他隻有一個兒子而且還隻有一個孫子，他的心事是把我抱在膝蓋上時的那聲無言嘆息。
三代單傳的黑道世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