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這片陌生大地上的天空與他童年時的亞斯納亞一樣,布滿繁星,黑得令人害怕。
他感到心一直在激烈而又不規則地跳動,發現雙手在顫抖:就在幾分鐘之前,就在火車重新啟動和最後一聲汽笛鳴叫之前,在一片黑壓壓的士兵鬥篷中,在熙熙攘攘的軀體、蒼白的面孔和閃亮的金屬片之中,他似乎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啊,就在人頭攢動的車站出口處,他好像真的看到了父親——盡管他心裡明白,此時父親在幾百公裡之外。真像從天而降,父親一下子就站在那裡,一隻手緊緊抓住那個易碎的木圍欄,另一隻手拿著那頂淺灰色氈帽。盡管父親所在的地方與他成功擠上的那列火車之間相距遙遠,他似乎仍能清楚地看到那微微的駝背、深陷的面頰,斑白的兩鬢清晰地被黑色的羊皮大衣反襯出來——他也看到,父親那明亮、剛毅的目光對著他,帶著他熟悉的父親所有的深深的蔑視和慈愛的表情。有一瞬間,他覺得父親揮動帽子向他致意,特別奇怪,那姿態似乎更多的是歡迎而不是告別。
他突然想起幾周前那個同樣漆黑、繁星密布的晚上,父親把他送到圖拉火車站。父親那時應該處於怎樣奇妙的精神狀態下啊!——他現在震驚地想到。
父親對他的決定是多麼深惡痛絕!殺人,參加戰爭,還美其名曰保衛祖國——他不是經常聽父親這樣說嗎?——違背父親的信念。啊,他的父親甚至不止一次,而是多次向他表示,不幸當中的萬幸是,他,安德烈,作為傳令兵被打死的風險很大,而他自己射殺和打死別人的機會很少。
盡管最近一年父親在信中反復強調,兒子對他是多麼重要,他很愛他。
父親在圖拉火車站時不是興高采烈嗎?他記得父親張著沒牙的嘴對著他微笑,不止一次笑出了聲。他甚至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這親昵的動作幾乎令他,安德烈,大聲哭起來。
“當然,”他繼續想,“父親僅僅把我送到圖拉。沒有再遠送,沒有最終送到我的軍團駐扎地坦波夫,那裡是我最終開撥上前線的地方。”
不過,難道我希望這樣嗎?
此時火車已經接近奔薩。明天,最遲後天,他們就將穿過薩馬拉(古比雪夫)西部遼闊的草原,隨後就是那座城市,最後到達東邊二十公裡處曾經屬於他自己的同樣遼闊的土地,童年的時候他在那些地產上度過很多夏天,獵兔、騎馬、住帳篷,喝熱乎乎的馬奶,喫有新鮮水果的野餐,不過他對那片貧瘠的土地一直沒有好感,恰好在四年前他違背父願賣掉了。經過薩馬拉、烏法、茲拉托烏斯特和庫爾干——三周以後,甚至更長一些時候,他們就將到達滿洲裡,逐漸靠近遼陽前線。他的眼睛疲倦地眨著,感到很難受。車廂裡悶熱,充滿煙和汗腥、困頓和廉價白蘭地的臭味兒,在此之前他曾經體驗過這種令人惡心的感覺。此時這一切又以某種自然的、完全不可思議的形式湊在一起了:難以忍受的擁擠、蒼白和長時間未刮過的臉、火車窗外的黑暗、害怕又慶幸的復雜心情和想到最終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輕松感。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特別和無奈的感覺,當他把手伸進軍服口袋時,發現裡邊有一個帶木樨草半碎花瓣的信封和妻子的一封信——一封沒有責備而是充滿溫情的信,讓他心裡很難過,——蓋上刻有主人姓名首字母的金質鼻煙壺,還有一把熱乎乎、有點兒發黏的棗,這是母親在他學會吐核後就開始安慰他用的。
他周圍的人似乎都睡著了。一種深沉、奇特安靜的睡眠。隻有緊靠窗子的那位傳令兵沒有睡。黑暗中傳令兵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向前看著。他盡量不讓自己朝這個人的方向看。但是每一次他們的目光還是在窗玻璃上快速悄然交會時,他覺得對方的眼睛裡仿佛有一種審視的目光,一種好奇,讓他感到害怕又迷惑。
這個陌生人想對他怎麼樣?
他突然感到他仇恨他,還有厭惡。啊,他實在是討厭這個陌生人!這個荒唐的有點肥胖的下級軍官有著打過蠟的胡須、大鼻子和圓鼓鼓的肚子。不僅是這個下級軍官,他還討厭其他所有的人。所有這些陌生人似乎都能從他的臉上讀懂他竭力掩蓋的東西——他們明顯能看出他是將被打死的人之一。他將是暴尸戰場上的人之一,他的尸體將在熾熱的陽光下變黑,腐朽,慢慢分解。
這就是他此行唯一可能的目標。
啊,這確實是他唯一的願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