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弓王
錫伯渡地方不大能人卻不少。彈弓王就算一個。
盡管大人們說他是不務正業的“二流子”,可在我們一幫小調皮蛋眼裡,他可是神人,對他崇拜得不得了。彈弓王到底姓啥叫啥我們也不知道,大人們當面叫他小胖,背地叫他“二流子”,孩子們都叫他彈弓王。
彈弓王是連裡的單干戶,一個人住連隊最東頭的一間房裡。他身高一米六左右,白白胖胖的,很可愛,一點不像大人,倒像高年級同學。
不知為什麼,彈弓王老是找不上對像。大人們說誰嫁給他保準餓死。其實不然,在我們小朋友眼裡,彈弓王天天好喫好喝,本事大著哩。蛋蛋就曾回家鬧著讓他姐姐去和彈弓王睡覺,因為彈弓王說了,下次蛋蛋還想喫羊肉,就叫她姐姐來和他睡覺,他保證讓蛋蛋天天有羊肉喫。蛋蛋肯定不能天天喫羊肉了,因為不僅他姐罵了他,他爸還狠狠揍了他,嚇得他再也不敢來和彈弓王玩了。
不過,彈弓王有時說話不算數。他讓我回家偷一隻雞,讓牛牛回家給他偷一缸子大米。我們都偷來了。他把雞和大米一塊煮了喫了,也沒把答應給我和牛牛的彈弓給我們,隻各給了我和牛牛一隻雞爪子。
第二次他又讓我回家偷雞,我學聰明了,偷了一隻最小的雞。結果,他還是沒兌現承諾,隻給我了一隻更小的雞爪子。
第三次他讓我去偷牛牛家的雞,我不敢,就又回家去偷雞,被媽媽逮了個正著,屁股喫了一頓板子。我挨了打,彈弓王還說我笨,說我們家五隻雞已經偷了兩隻了,再偷肯定會被發現,所以我挨打是活該!
巧的是,牛牛回家去偷大米,一看隻剩小半盆了,就連盆子一塊偷了。他端著盆子走到半路,讓他媽給逮回去揍了一頓。彈弓王說牛牛也活該!哪有偷米連盆子一塊偷的!
雖然有說話不算數的毛病,我們還是對彈弓王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他太神了!
首先,彈弓王的彈弓就與眾不同。那彈弓很大,是用自行車上支後座架的鐵管焊成的,那皮筋是一種彈性很好的軟塑料管子,包彈皮是一塊真牛皮。關鍵他用的彈更特別,是把鉛熬化鑄成的鉛彈,有玻璃球大。
彈弓王是當之無愧的神槍手。樹上的麻雀,哪怕躲在樹尖上,他瞄也不瞄,一抬手就打下來了。一隻烏鴉從他門前飛過,他一抬手,烏鴉就栽下來了。他讓我們十幾個小朋友每人回家偷來一個白瓷盤子,向天空扔一個他抬手打碎一個,彈無虛發。
神奇的是他打野兔子。他能聞到兔子味兒,找到兔子窩,然後躲在十幾米外的樹杈上。兔子喫飽了回來,一跳一跳地到窩跟前,本能地要立起身子四周環顧,就在看到彈弓王的剎那,他一彈射出,正中兔子眉心,立即斃命。
更神的是他抓魚不用鉤釣、不用網掛,而是用彈弓射。他經常像佛一樣坐在停靠在岸邊渡船的船頭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面,魚兒一翻浪花,他“嗖——”的一彈,魚就翻起白肚了。可惜,彈弓王不會遊泳,還怕水,經常是射了很多魚卻撈不了幾條魚。
有一次在小海子,有兩條十多公斤重的大鯉魚浮出水面,恰巧讓彈弓王看見,他一弓射出兩彈,兩條魚竟連尾巴也不動一下,當即翻起白肚了。
彈弓王說我爸是老師,他對知識分子特別尊重,送了一條給我家。我爸一看,魚頭正中一個圓圓的洞,從裡面掏出一個圓圓的鉛彈。我爸說彈弓王有本事哩!我第一次聽我爸誇彈弓王,高興地跑去告訴他。彈弓王特高興,非讓我把我爸誇他的原話說給他聽,我學著我爸的腔調:“這‘二流子’還真有些歪門邪道的本事哩!”彈弓王一下止住笑臉,不高興地說:“他媽的,你爸真是墨水喝多了,誇人還捎帶著罵人,以後再不送他魚喫了!”我又回家告訴我媽,我媽捏捏我的嘴:“真該把這兩片小嘴縫上!”
彈弓王又說話不算數了,他不僅又給我們家送了魚,還送了野兔子、野鴨子什麼的,鼕天還送了一隻小山羚哩。他經常找我爸幫他學習,有一陣子我爸還讓他住在他辦公室裡。我爸說:這家伙真的很聰明哩,大學他沒準考得上。好像從喫野鴨子開始,我爸不叫彈弓王“二流子”了。
那年發生的兩件事,讓彈弓王的大學夢破滅了。一件是,他看上了紅紅姐,想讓紅紅姐給他當老婆。紅紅姐不干。一天他看紅紅姐在院子裡晾衣服,外面掛的是外衣,裡面掛的是內衣。彈弓王等紅紅姐回屋去後,一彈一彈把衣服都打下來,隻留了紅紅姐的紅褲頭在迎風飄揚。他還給紅紅姐起了個外號“紅褲頭”。
紅紅姐是誰?是臭臭的姐姐,指導員的閨女。紅紅姐長得漂亮極了,像天上的仙女下凡來的,全連大人小孩都喜歡她。這還不算,他讓臭臭回家把一個大炮拴在他姐姐最好的“朋友”兔兔貓的尾巴上,把貓尾巴給炸飛了。紅紅姐抱著禿尾巴貓哭了好幾天哩。
彈弓王惹火了紅紅姐的爸爸——指導員,大學報名時就是不給彈弓王蓋紅章子。彈弓王托我爸去求情也不行。我爸說可惜了這腦瓜子了。
第二年又要高考時,彈弓王又出事了。肥牛他爸和丁寡婦搞破鞋,讓肥牛他媽抓住告了,連裡就開了肥牛他爸和丁寡婦的批鬥會。
彈弓王很生氣,他罵肥牛爸:“他媽的,自己有老婆還搞別的女人,真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他拿來一張報紙大小的白紙,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在圓圈中間點了一個圓圓的點。
他問肥牛:“你喜不喜歡丁寡婦和你爸搞破鞋?”
肥牛說:“不喜歡!”
彈弓王說:“你把這張紙拿回去貼到大門上,丁寡婦就不敢和你爸搞破鞋了。”
肥牛高興地回到家就貼到大門上了。
中午肥牛他爸回來,看家門口圍了一圈人,再看門上貼的畫,操起一把鐵鍬就衝彈弓王去了。
幸虧彈弓王跑得快,肥牛他爸的鐵鍬沒拍到他頭上,卻鏟到了他腿上。
一個多月後彈弓王從團部醫院回來,高考已經過了,他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了。
肥牛他爸更慘,被公安局的人抓去後就沒見回來。有的說肥牛他爸早被打死了,有的說肥牛他爸在福海勞改農場哩。
不考大學了,彈弓王又耍起了絕活。
錫伯渡是哈薩克族牧民趕羊群春天進山秋天下山的渡口,每年春、秋兩季有一群群的牛羊從這裡路過。每到這時,彈弓王就帶上我們五六個力氣大的調皮蛋,跑到路邊的芨芨草下面,挖一個水桶一樣一米多深的圓洞。看羊過來他趕緊爬到樹上躲起來。當羊群快走到洞那時,我們就拿石頭往羊群裡嘻嘻哈哈地一頓亂扔,羊就亂跑起來,等騎馬的牧民把羊又趕到一起,我們早躲到芨芨草裡了。羊群過後,我們往挖的洞裡一看,一隻羊頭朝下栽進洞裡一動不動。彈弓王把洞口蓋上草,回家睡大覺去了。到了晚上,他用自行車把羊馱回去。彈弓王不貪,他一次隻逮一隻羊,而且不喫完一隻不去挖洞,每次挖的洞他都會填好。每年一到羊群上山下山的時候,彈弓王的屋裡經常飄著羊肉香味。當然,我們小伙伴們也可以賞到一兩根骨頭啃。有次我從家偷了小半袋子大米給他,他還給我喫了滿滿一碗肉呢。
有年春天,彈弓王去團部,我媽錢讓他幫買毛線回來。第二天彈弓王回來,我媽去要毛線,他說沒買。我媽說那沒買就把錢還了吧。彈弓王說還不了。我媽說那咋不還了哩?彈弓王說昨晚買酒喝了。我媽氣得說了句“喝死你!”隻好回去了。
我媽走後,彈弓王叫我把小伙伴們都叫來,他一人發了一個長棍棍,棍子上釘滿了尖釘子。他帶我們到紅柳林,那裡有一大群駱駝。他讓我們用棍子去拉駱駝身上的毛。那駱駝正是退毛時候,我們滿是鐵釘的棍棍往它身上一劃,一大團毛就粘到棍棍上了。我們興高采烈地把駱駝追得滿林子跑,一會兒工夫就弄了一口袋毛。
彈弓王把袋子扔給我:“去,給你媽送回去吧。”
我高興地抱著一口袋駱駝毛跑回家,媽媽直笑得眼淚出來了。那年鼕天,我就穿著媽媽織的駝毛毛衣,可暖和了。
我們也不總是聽彈弓王的話,有時也整他。
一次他要煮面條喫,讓我和肥牛去渠道打水。我和肥牛抬了小半桶水在回來的路上,肥牛突然哭了。我問肥牛咋了?肥牛說想爸爸了。我就坐下來陪著肥牛一起哭。哭完了,肥牛說:“我媽說全是彈弓王害得我爸沒了!”我說:“那咱們咋辦?”我靈機一動,“咱們把尿尿到桶裡吧!”正好我倆憋了滿滿兩泡尿,全撒到桶裡了。
我們把桶抬回去,彈弓王提起就倒了半鍋。他下了半鍋雜菜煮面條,給我和肥牛也每人盛了一碗。
我和肥牛端著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喫。但看著彈弓王稀裡哈啦地喫得那個香勁兒,我們也忍不住稀裡哈啦喫起來。
喫完面出來,我咂咂嘴,問肥牛:“啥味哩?”肥牛也咂咂嘴:“尿味哩!”我說:“那是咱倆誰的尿味哩?”肥牛又咂咂嘴回味了一會兒:“我媽說我尿咸得很,這是臊味兒,是你的尿味哩!”
喫尿面的事還是讓彈弓王知道了,他本來要把我倆的“雞雞”全割掉,後來又改成各打十下屁股。
彈弓王雖然腿瘸了,可還是找上老婆了。有天天剛黑時,他在從團部回來的路上,發現一隻大狼正悄悄跟著前面走路的一個女人。他警覺地跟在後面。突然大狼跑到女人身後立起身,兩條前腿搭到女人雙肩上,那女人一回頭,狼衝著她脖子就要咬下去的剎那間,彈弓王一彈射中大狼後腦勺,狼倒下斃命了。那女的就跟彈弓王回來了,成了他老婆。
彈弓王的老婆高他一頭,大他五六歲,是十幾公裡外牧業村的,頭年剛死了丈夫。後來她又領回個兩三歲的女兒。大人說,彈弓王命好哩,不僅一彈打下了個老婆,還不費勁就當上爸爸了。
彈弓王成家後,就不怎麼和我們玩了。
一天下午放學後,我們一幫二三十個小朋友在路上玩跳大繩,忽見兩匹馬拉著一輛大車狂奔而來,後面一個人拼命追喊著。小朋友們全嚇傻了,都獃獃地愣著。
突然彈弓王衝到路中間,抬手朝驚馬射出兩彈,正中兩匹馬的腦心。
在離我們僅兩三米的地方兩匹馬栽倒了,彈弓王也壓在裝了半車石頭的車輪下……
開追悼會那天,大人們都哭了。
從那以後,大人們也稱他“彈弓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