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節選(一)
我最害怕鼕天,尤其怕鼕天那漫長寒冷的夜晚。它將我的夢也給凍結成了冰,我看不到溫柔的月亮透過格子花窗向我微笑招手,也聽不見蟋蟀挽著秋風來輕輕地叫門。除了小巷裡單調、沉悶的銅鑼更鼓,就隻有大門外那兩棵百年老槐上,貓頭鷹“咕——咕——”的叫聲。那奇特的叫聲,活像 一個受了委屈的女子夜深人靜時的陣陣抽泣,叫人心緊。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那間歇發出的模擬人的狂笑:“嘎——嘎——嘎”。帶我的劉嬸告誡我:不準把剪下的指甲撒在地上,“鬼鼕哥專銜人的指甲,萬一被鬼鼕哥啄食去了,人的血很快就會干枯,頭發要脫成禿子。”最後,她還神秘地湊近我的耳朵,“鬼鼕哥最愛吮女娃娃的血!”她把貓頭鷹喚著鬼鼕哥。
於是,整個公館的燈火全部熄滅後,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被窩裡,聽著鬼鼕哥古怪的啼叫,我的背脊便會陣陣發怵,隻好用被子裹得嚴絲不透,那恐怖的叫聲,仍然滲入我的腦裡……
我被恐怖折磨得跳下床,赤著腳飛快跑進三舅的房裡,抱著他的腿不放。我大聲嚎哭尤如身上的血已經給鬼鼕哥吮去了一樣。三舅母趕緊從床上下來,用絨毯一裹把我抱到床上……
三舅那時坐在書桌前,他撂下書本,過來寬慰我。他翻開《詩經》上說貓頭鷹叫鴟鸮,其實它主要是喫老鼠(田鼠),對人類有益。《莊子》上說:“鴟鸮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後人誤讀“蚤”為指爪的爪,所以民俗以為貓頭鷹有銜指甲的嗜好。其實莊子是說它白天眼力差,夜間眼力好,能啄跳蚤那樣小的生物。
三舅是王家公館最有學問的人,他每天清早在庭園裡朗讀英語、唐詩。聲音好聽極了。他那一頭鬈曲的黑發,清秀的面容,甚至連他走路的姿態,說話的語調也招我喜歡。那時,他正在川大念書,快畢業了。好像三舅在學校正和一位家境貧苦的同班女生鬧戀愛,他是“新派人物”,要爭取“婚姻自由”。外祖父一封信給省城做官的大舅,便把可憐的三舅“抽”了回來。
三舅經過外祖母的允許,將我的小床搬到他的書房裡,於是,整個寒假,我可以不怕貓頭鷹那令人心悸的夜夜哀鳴了。
三舅一家占有公館裡一處坐北朝南的三間正廂房。除了一間書房,兩間臥房裡住著三舅母、郁表哥及奶母李嬸。這一溜寬敞明亮的廂房,裝飾著雕工精細的壽字格窗戶,窗下是寬寬的階沿。
窗子對面的小庭園裡,長著兩株婀娜的珠蘭,每到初夏,珠蘭花盛開,便要請東街上的茶商前來收取。隻需輕輕地搖曳樹干,那枝上的珠蘭便會飛雪般紛紛撒落在事先張在地上的一鋪巨大綢緞上。三舅的書桌上有一部收音機,在當時,這稱得上一件罕有的奢侈品了。外祖母總怕我觸電,不準三舅放給我聽,在外祖母家整整三年中,我一共纔聽過三次收音,令人懊惱的是,這難得的三次,竟全是我聽不大明白的外國腔在說話,可三舅說過它還會唱歌哩!我想藏在那裡說話的,一定是比指拇還小的小人吧,問三舅,他說:“是的。”那些小人喫什麼呢?三舅要我不必擔心,他們喫的是空氣中的“氣體”,不僅不餓,那種氣體還特別好喫呢!我真想跑進匣子去找他們玩,便天天纏著劉嬸,要他也給“氣體”喫。她愣了一陣,就用眼睛盯著我:“發瘋!”嘮叨的劉嬸總是和我過不去,有時,我恨極了,便叫她走進我自己編造的故事裡,去扮演最壞最壞的角色,最後遭到可怕的懲罰。這又成為我童年時代一種獨享的精神樂趣。
精彩節選(二)
流沙河寫給何潔的情書之一
我的J:
那天傍晚送你上車後,我急步歸去。在半路上天就黑盡了。巨大的蒼龍七宿正緩緩地從東方天際升起。列星燦然,都在向我笑。我平生第一回發現星空是這樣的親切,這樣的美麗。那銀河兩岸的牽牛織女星該會羨慕我們吧?我們將一年相逢十二次,他們卻隻有一次。
我在路上居然唱了一支歌,那是《燕子》。我很久很久沒有唱過《燕子》了。我唱,淚水都給我唱出來了。我這《燕子》是對你那《魂斷藍橋》的回答。我的織女星,但願命運不要捉弄我們,但願你永遠是我的織女星!
我回溯了你我的萍水重逢。可惜契訶夫早已不在人間,不能把這素材獻給他了。
說實在的,剛見面的時候,我是不喜歡的。我以為你是被一般女性共有的好奇心所驅使纔來看我的,正如遊人到百花潭去的一樣(流沙河注:成都有動物園在百花潭)。我坐在那裡,彬彬有禮地接受著你的觀察,毫不在意。後來你提及一九五七年夏天在驪山上見面的往事,以及其他一些快要被我遺忘了的往事,使我驚異,使我感激。想不到在這茫茫人海之中還有一個多情的女子在關心著我。十二年前,也曾有異性向我告別時說:“無論我在何處,哪怕天涯海角,我都默默地關心著你,直到死!”後來她卻瘋了,至今生死不明。從那以後,我的世故漸多,嘗到了人情的冷暖與事態的炎涼,看透了人的虛偽,愈覺得人間最可惜的是一片真情。我有幸重逢你,就像風雪之夜的迷路人突然發現眼前有一扇明亮的窗子。那一盞熒熒的燈火給人多少溫暖啊!我明白了,驅使你來的絕不是好奇心。你是另一種女性,與我曾經交往過的大不相同,其差異如水晶與冰塊,雖然都是透明的固體。可是我仍然疏遠著你。你要留我在成都玩一天再回老家去。我婉言謝絕了。不是無情,而是怕,怕這偶然的重逢使我長久地思夢中縈繞著你。這樣的痛苦我從前嘗得夠多了。我的生命早已進入夏天,不會再開花了。於是我強作歡態,還用你的姓名開玩笑,說那翻譯成白話就是“多麼的干淨啊”。我不像你學過表演藝術,可是我做戲卻比你高明。在法國梧桐樹下握手分別的時候,我的戲終於做不下去了。我明明看見你的無聲的語言,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了你,也為了我,我應該留下來,留半天也好。但我終於登車而去。原因是還有兩個局外人在我們身旁,我不得不顧全自己的面子。我太矜持了,太虛偽了,太膽小了。車行後,忽忽若有所失,望著天空苦笑,心想著命運這東西太會捉弄人了。八九年漫長的日子裡,竟不容許我們見一面,偏偏要安排我們的重逢在離別的這一天!
回老家後,郁郁少歡。看見報紙上滾滾黑雲,大難將至,又在點名批我在九年前即一九五七年犯的大罪了,心中害怕,更加思念你。聰明的小弟弟看透了我的心事,勸道:“九哥,二天我們到成都去看H姐。”我不好意思回答他,卻想起了一首外國詩:
他們分手了,
在驕傲的默默無言的痛苦中。
可愛的人啊,
從今後隻能在夢裡偶然相逢。
死神降臨了,
在來世終於又有見面的機會。
可是他們啊,
再也記不起對方的笑貌音容。
我寄希望於渺茫的未來。我不知道今後是否能來成都;來了成都,又不知道是否該去看你;去看了你,也不知道是否應該向你傾訴;就傾訴了,還不知道你是否會笑我唐突。我想給你寫信,卻不知道怎樣下筆。柔弱,多疑,矜持,自苦,這就是我的性格,沒出息的性格!J,你快罵我一頓吧!罵吧!要不然你就哭一場也好,為了我的不中用,我的可憐的無能!
這些年的坎坷途程,使我對人間最美好的感情產生懷疑。屠格涅夫一生都在寫愛情,卻始終不肯認真結婚。他寫出了使千千萬萬讀者入迷的阿霞,卻沒有一個阿霞愛他。和他同居的是一個庸俗的法國歌女。“生活不是小說”!難怪人們用這句話來教訓那些天真的少男少女。在生活裡,我隻看見變相的買賣和生理的需要,很少看見過純潔的愛情。我隻看見“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到來各自飛”,很少看見過共患難同辛苦的夫妻。人們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原因何在?就在於人們實在太缺乏那種一往情深的靈魂。你不要認為我是由於倒了霉纔亂罵人的。不是。我仔細地觀察過,思考過,判斷過,得出了一個可驚可怪的結論:這些年來,雖然天天都在喊“革命化”,但在實際生活中,唯利是圖的可鄙的功利主義卻大走其紅運,支配人與人的相互關繫,特別是兩性關繫。自私,冷酷,背叛,攀高,被視為美德。合乎人性的東西卻遭到無端的攻擊和侮辱,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加以鏟除!
我本來深信我上述的看法,但是那天你來看我以後,我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失之偏激,把生活看得太暗淡了。我想不到你會來看我,想不到人間還有你這樣人如其名的女性。你來了,在這個陰雲密合,殺機四伏的日子裡,毅然地來了。你把我看得太好了。其實我隻是一粒松脂,是你的愛使我變成了琥珀,有了存在的價值。我從今以後要快活地生存下去,為了我們!
我這一生什麼都不想要了。青燈黃卷,綠窗白紙,這些從前對我來說是依依難舍的東西,現在一刀兩斷了。虛繁,實利,早已絕此念頭。我隻想有你和我在一起,勞碌終日,自食其力,謝繁華,絕交遊,樂淡泊,甘寂寞,學那拙枝的鷦鷯,營巢蓬蒿之間,寄跡桑榆之上,棲不過一枝,飛不過半裡,啾啾唧唧,唱完我們的一生。用政治術語來說,這就叫做“甘心退出歷史的舞臺”。說具體些,我鋸大木,你操縫紉,一生如此,毫無怨言。這樣,當我們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就能含著滿足的微笑,想到那偉大的上蒼賜給我們的春花秋月沒有被我們白白地浪費掉。試想想吧,J,我們這太短促的一生,已經浪費了多少光陰!我們忙著撕去一張張的日歷,何嘗想過這一張張被撕去的不是紙片,而是我們自己的生命!我已經撕到夏至,你已經撕到春分。尚未撕去的,在我,還剩有碧荷丹楓,銀霜白雪,在你,還剩有比我多出的草長鶯飛,柳絮蟬鳴。我們所剩下的不多了,要百倍珍惜,J!
我們前面還有許多坎坷。我們並不自由。不要把一切想得太好了。要積蓄足夠的忍耐和淚水(至於勇氣,你倒有餘)。J,我的遲開的薔薇,我吻你。
永遠是你的河
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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