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宛在水中央
蒹葮
蒹葮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葮萋萋,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葮采采,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詩經·國風《詩經》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選輯了西周初到春秋末五百多年的詩歌,共三百零五篇;分為《風》《雅》《頌》。《風》多為民間歌謠,本詩選自《秦風》。
詩中當紅主角乃是“伊人”,即意中所指之人;而“宛在”二字,尤饒韻致,點明伊人的在場,渲染出詩意盎然的淒清景像、痴迷心像、模糊意像,營造一種若隱若現、若即若離、若有若無的朦矓意境。
同人生一樣,詩文也有境與遇之分。《蒹葮》寫的是境,而不是遇。“心之所遊履攀援者,故稱為境。”(佛學經典語)這裡所說的境,或曰意境,指的是詩人意念中的景像與情境。境生於像,又超乎像;而意則是情與理的統一。在《蒹葮》之類抒情性作品中,二者相輔相成,形成一種情與景彙、意與像通、情景交融、相互感應,活躍著生命律動的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
《蒹葮》寫的是實人實景,卻又朦矓縹緲、撲朔迷離,既合乎自然,又鄰於理想,可說是造境與寫境、理想與實際、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完美結合的範本。“意境空曠淡。秦川咫尺,宛然有三山雲氣,竹影仙風。故此詩在《國風》為第一篇縹緲文字,宜以恍惚迷離讀之。”(晚清陳繼揆語)
說到縹緲,首先會想到本詩的主旨。歷來對此,歧見紛呈,莫衷一是,就連宋代的大學問家朱熹都說:“不知其何所指也。”今人多主“追慕意中人”之說;但過去有的說是為“朋友相念而作”,有的說是訪賢不遇詩,有人解讀為假托思美懷人、寄寓理想之不能實現,有的說是隱士“明志之作”,舊說還有:“《蒹葮》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禮,將無以固其國焉……”
詩中的主人公,飄忽的行蹤、痴迷的心境、離奇的幻覺,忽而“溯洄”,忽而“溯遊”,往復輾轉,閃爍不定,同樣令人生發出虛幻莫測的感覺。而那個隻在意念中、始終不露面的“伊人”,更是恍兮惚兮,除了“在水一方”,其他任何情況,諸如性別、年齡、身份、地位、外貌、心理、情感、癖好等等,統統略去。彼何人斯?是美女?是靚男?是戀人?是摯友?是賢臣?是君子?是隱士?是遺民?誰也弄不清楚。
誠然,伊人宛在水中央,既不邈遠,也不神秘,不像《莊子》筆下的“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神人”,高踞於渺茫、虛幻的“藐姑射之山”。絕妙之處在於,詩人“著手成春”,經過一番隨意的“點化”,這現實中的普通人物、常見情景,便升華為藝術中的一種意像、一個範式、一重境界。無形無影、無跡無蹤的“伊人”,成為世間萬千客體形像的一個理想的化身;而“在水一方”,則幻化為一處意蘊豐盈的供人想像、耐人咀嚼、引人遐思的藝術空間,隻要一提起、一想到它,便會感到無限溫馨而神馳意往。
這種言近旨遠、超乎像外、能指大於所指的藝術現像,充分地體現了《蒹葮》的又一至美特征——與朦矓之美緊相關聯的含蓄之美。
一般認為,含蓄應該包括如下意蘊:含而不露,耐人尋味,予人以思考的餘地;蘊蓄深厚,卻不露形跡,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以簡馭繁,以少少許勝多多許。如果使之具像化,不妨借用《滄浪詩話》中的“語忌直、意忌淺、脈忌露、味忌短”概之。對照《蒹葮》一詩,應該說是般般俱在,絲絲入扣——
詩中並未描寫主人公思慕意中人的心理活動,也沒有調遣“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之類的用語,隻寫他“溯洄”、“溯遊”的行動,略過了直接的意向表達,但是,那種如痴如醉的苦苦追求情態,卻隱約跳蕩於字裡行間。
依賴於含蓄的功力,使“伊人”及“在水一方”兩種意像,引人思慕無窮,永懷遐想。清代畫家戴熙有“畫令人驚,不若令人喜;令人喜,不若令人思”之說,道理在於,驚、喜都是感情外溢,有時而盡的,而思則是此意綿綿,可望持久。
“伊人”的歸宿,更是含蓄蘊藉,有餘不盡,隻以“宛在”二字了之——實際是“了猶未了”,留下一串可以玩味於無窮的懸念,付諸餘生夢想。黑格爾在《美學》一書中指出:“藝術的顯現通過它本身而指引到它本身之外。”這從更深的層次上來考究,就上升為哲理性了。
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編》中最先指出,《蒹葮》所體現的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企慕之情境”。它“以‘在水一方’寓慕悅之情,示向往之境”;亦即海涅所創造的“取像於隔深淵而睹奇卉,聞遠香,愛不能即”的浪漫主義的美學情境。
就此,當代學者陳子謙在《錢學論》中做了闡釋:“企慕情境,就是這一樣心境:它表現所渴望所追求的對像在遠方,在對岸,可以眼望心至,卻不可以手觸身接,是永遠可以向往,但不能到達的境界”;“在我國,最早揭示這一境界的是《詩經·蒹葮》”,“‘在水一方’,即是一種茫茫蒼蒼的飄緲之感,尋尋覓覓的向往之情……‘從之’而不能得之,望之而不能近之,若隱若現,若即若離,猶如水中觀月,鏡裡看花,可望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