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蓋板楊”是拎著兩瓶“二鍋頭”,來醫院看魯爺的。
魯爺是京城有名兒的“酒蟲兒”,七十三了,正是“檻兒年”。幾個月之前,酒進嗓子眼以後,到了胃裡,他感覺有點兒不順溜,咬咬牙,晃晃身子,把那股子辣水兒給順下去了,但下酒菜卻堵在了那兒。
疼,冒了一身汗,老牙差點兒沒咬碎。兒子兒媳見狀,趕緊叫車拉著他到醫院。兩天以後,胃鏡檢查,發現長了東西,再一活檢化驗,是癌。
老爺子不愧有“酒蟲兒”的雅號,做手術前,非要喝酒,大夫怎麼勸也不行,最後“破天荒”開了戒。下手術臺,三分之二的胃給切下去了,但麻藥的勁兒過去,魯爺的酒癮來了,央告兒子,把吸管插到酒瓶子裡,又痛痛快快兒吸進去二兩。
由打住院,魯爺的酒沒斷。他給“蓋板楊”打電話,要見他。
“蓋板楊”問他:“能喫點兒什麼?”
“大姪子,你啥也甭帶,我什麼也不缺。”魯爺在電話裡說,但快掛電話時,他找補一句:“方便的話,帶兩瓶‘二嘚子’就得活。”北京人嘴裡的“二嘚子”,就是“二鍋頭”酒。
“得活”,這是魯爺愛說的口頭語。
魯爺,大號魯永祥,退休前是金屬結構廠的鈑金工。他迄小在黑白鐵鋪學徒,能做一手鈑金絕活兒。
早年,京城一些高大建築上的徽標,都出自他的手,最讓魯爺露臉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京城的“十大建築”之一,軍事博物館上面的五星軍徽的徽標,就是他和同事的傑作。
這軍徽的徽標,您在下面看沒有多大,但把它卸下來,放在地面上,它卻有幾間房那麼大。這個徽標,是當年魯爺他們用拍子,一點一點兒拍出來的。
魯爺不到40歲,就是廠裡的八級工了。那會兒的八級工相當於工程師,有的八級工比工程師工資還高。雖然魯爺有五個孩子,老伴兒是家庭婦女,但他喝酒從來不差錢。
魯爺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喝酒,從學徒期滿開始,頓頓不離酒,活到七十多,他喝的酒有一遊泳池。當然,這未免有吹牛之嫌。
他喝酒之所以在京城有名兒,是因為“鏽釘子就酒”的事兒。
京城嗜酒的老少爺兒們都知道早年間,北京人喝酒沒下酒菜的時候,一把花生米或一個松花蛋,一頭蒜或一根蔥,能喝下半斤八兩。更有甚者,能拿生鏽的釘子當下酒菜。這個段子,或者叫傳說,一直流傳到現在。
魯爺住家東城,他住的那條胡同口兒有個小酒鋪,店主姓季,就是“久仁居”的小老板季三的老爸。“季家酒鋪”從解放前一直開到“文革”。魯爺是那兒常客。
上個世紀80年代,有個記者采訪“季家酒鋪”的老東家,聊老北京酒鋪的時候,這位季爺說起了老北京的酒膩子,拿鏽釘子就酒的事兒。
記者覺得新鮮,把“鏽釘子就酒”寫到文章裡,在報上發表以後,勾起一些老北京的回憶,但有位家是南方的老記者看了,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兒,於是寫文章譏諷,這是記者道聽途說,寫的假新聞。
這位記者年輕不服氣,隻好請季爺核實。季爺說出了魯爺,告訴記者拿鏽釘子就酒的人還在。於是記者來采訪魯爺。
魯爺性格豪爽,聽年輕記者說有人質疑把鏽釘子當下酒菜,哈哈大笑,讓記者出門現買了一瓶“二鍋頭”。
當時魯爺還住平房,正值北京雨季,房子返潮,他從老門上,起出來一個鏽跡斑斑的鐵釘子,在嘴裡唆了一下,吧唧吧唧,喝一口酒,接著再唆一下,再喝一口酒,如此這般,一枚鏽釘子,不到半個小時,讓他把那瓶“二鍋頭”給喝干了。
記者有照片為證,又寫了一篇文章在報上發表,把那個老記者的嘴給堵上了,也讓魯爺出了名兒。
“蓋板楊”到醫院,見到魯爺,感到喫驚,不知是精神的力量,還是他的癌癥屬於早期,他氣血充盈,面色紅潤,思維敏捷,眼裡有神。他心說,這哪像一個癌癥病人?簡直像是跑到這兒療養,蹭喫蹭喝的。
“真不想到這兒來。大姪子,這是咱們能待著的地方嗎?”魯爺的嗓門洪亮,說話底氣實足。
“您到底做沒做手術呀?”“蓋板楊”將信將疑地問道。
病房裡散發濃濃的酒味兒,“蓋板楊”感覺這兒的酒氣,倒有點兒像“久仁居”,那是他和魯爺常去膩酒的小飯館。
他看了一眼魯爺,感覺他的五髒六腑,甚至身上的每根骨頭,都讓酒浸泡過,血管裡流動的不是血,而是酒,所以他身上的每個汗毛孔,每根頭發散發出來的都是酒氣。
“手術?哈哈哈,做沒做,回頭你問問大夫去。”魯爺笑道。
“瞧你身上插的這些管子,還用問誰呀?”
“可說呢,喝到這把年紀,想不到躺在這兒,不讓動窩兒,還這麼多管子伺候著,你說這是什麼待遇吧?”
“‘高干’待遇。”“蓋板楊”逗了他一句。
“臨動手術纔有意思呢。”
“怎麼啦?”
“大夫不讓喝酒。”
“馬上就手術了,您還喝呢?”“蓋板楊”撲哧笑了。
“不喝酒,怎麼手術呀?”
“喝醉了,還能手術呀?”
“我跟大夫說,醉了好呀,省得你們打麻藥了。”
“那是一碼事兒嗎?”
“結果僵在這兒了,我是不喝酒,不上手術臺。大夫是喝了酒,堅決不做手術。”
“那怎麼辦?”
“人家大夫一天做幾個手術都排著隊呢?排到我這兒不容易,最後,我兒子出了個餿主意,手術那天,在酒瓶子裡灌上水,上面滴了兩滴酒來蒙我。您想,酒這東西,你蒙得了別人,蒙得了我嗎?我可是酒精考驗了大半輩子的主兒。哈哈,一口,我就瞪起眼睛來了。大夫護士都候著呢,怎麼辦?我跟兒子說,麻利兒的,‘二鍋頭’!大夫給攔住了,我說,這是上手術臺,還是上斷頭臺?”
“瞧您說的?”
魯爺亮著高音大嗓:“老北京,囚犯到菜市口開刀問斬,還讓喝兩碗‘燒刀子’呢?別說一個小小的手術了!大夫說,酒後手術風險可大,如果有什麼意外,後果自負。我說都活到七十三了,我還在乎死嗎?秦始皇的時候,六十不死就活埋。照這麼說,我還賺著十多年呢!我跟大夫說。踏踏實實做您的手術,活著出門,我給您作揖。死在手術臺上,我給您磕頭。”
“蓋板楊”笑了,說道:“死了,您怎麼磕頭呀?”
“大夫寫了一堆醫院和患者的協議,我兒子簽完了名,我簽。這纔網開一面,讓我把這手術給做嘍。”魯爺說得非常輕松,好像那個癌細胞是長在別人身上,他在聊別人的開胸手術。
跟魯爺住一個病房的老頭,對“蓋板楊”說:“喝酒上手術臺,也就是這位爺!給他做手術的是有名的老大夫,一般大夫誰敢開這個口子?”
魯爺把“蓋板楊”叫到身邊,壓低聲音說:“你猜怎麼著,敢情這老大夫跟咱們一路。”
“也喝?”
“不喝,他能對我特殊照顧?酒友!”
“蓋板楊”笑道:“人家喝,也是像征性的吧?有幾個像咱們似的拿酒當飯?”
魯爺笑了笑道:“那倒是。不過,隻要是喝酒,就知道喝酒不是要命,是惜命!”
跟他住同病房的老頭撇了撇嘴,哂笑道:“看您喝酒,您那不是惜命,是玩命吧?”
老頭兒有六十多歲,是個退休的中學教師,得的是跟魯爺一樣的病,手術後一直在做放療,喫不下飯,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說話嘿嘍帶喘,跟魯爺的精氣神相比,簡直是一個春初,一個秋後。
“我們倆都被大夫判了‘死緩’,跟他說三個月,跟我說半年。”他對“蓋板楊”說。
“別聽大夫的,您瞧這老爺子不是活得也挺歡實嗎?”“蓋板楊”指了指魯爺對他說。
“他是仗著酒呢!”
“您喝嗎?”
“我?不瞞您說,長這麼大,一根煙沒抽過,一口酒也沒喝過。”
魯爺在一旁搭腔:“您說您這輩子冤不冤呀?”
“蓋板楊”笑道:“也許跟您的職業有關。”
“可我不抽煙,前幾年查出了肺癌;不喝酒,現在又發現了胃癌,這可倒好,肺切了一半,胃,這不又沒了多一半兒。”老頭苦笑了一下說。
“現在想抽想喝,來不及了吧?”“蓋板楊”看著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嘿然一笑說。
“嗐,哪兒還喝得動酒呀?”
“蓋板楊”看了他一眼,心說,保不齊明兒就見不著這老頭了。
“大姪子!”魯爺讓“蓋板楊”找了把椅子,坐到他床前,笑道:“電話裡忘了跟你說,讓你給我帶兩樣東西來。”
“帶什麼呀?”
“帶倆酒杯來。”
“酒杯?”
“你瞧,他們限制我喝酒,不給我備酒杯,平時,我喝酒就用這個。”魯爺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個玻璃藥瓶。
“還帶什麼?”“蓋板楊”問道。
“我想讓你幫我找個鏽釘子帶來。”
“鏽釘子?”
“做完手術後,我一直喫流食,小米粥大夫都不讓喝。喝酒得有下酒菜呀!”魯爺咯咯笑起來。
“蓋板楊”猛然想起魯爺拿鏽釘子當下酒菜的碴兒,忍不住笑了:“您呀,可真是爺!”
“什麼爺,到了我現在的這個時候,也是孫子了!大姪子,說歸說笑歸笑,大半個胃沒了,癌細胞還擴散了,大夫已經給我宣判死刑了,滿打滿算,半年。你說我還能喝幾天?”
“這·····這可不好說。”魯爺的這幾句話讓“蓋板楊”心裡發涼,一種莫名其妙的酸楚油然而生。
“所以,我一天也拉不下,得見天見,不喝酒,不如讓我‘咔嚓’一下,痛快嘍!注1”
“酒是您的命嘛。”“蓋板楊”笑道。
“那倒是。大姪子,你信不信命運輪回這一說?”
“怎麼個輪回法?”
“小時候,我們在學走路之前,整天在床上躺著;老了,我們在大限臨近‘走’注2之前,是不是也是整天在床上躺著?小時候,我們在懂事之前,一直混沌懵懂著;老了,我們在‘走’之前,是不是也糊塗車子了?”
“蓋板楊”點了點頭說:“這就是您說的輪回?”
“所以嘛,年輕那會兒,我喝酒沒下酒菜,隻好唆嘞鏽釘子;現在我躺在這兒,想喝酒了,還是得拿鏽釘子當下酒菜,這是不是命運的輪回呀?”魯爺徑自笑起來。
“您說得是。我記著您說的,回頭就給您踅摸鏽釘子去!”
“我們這個酒友沒白交呀!”魯爺說著欠了欠身,舉著那個小藥瓶,讓“蓋板楊”把帶來的酒打開:“大姪子,給我滿上!”
“干嗎?這就開喝?”“蓋板楊”詫異道:“我可沒帶下酒菜。”
“白嘴就不能喝嗎?”魯爺笑道。
“留神護士跟你急。”“蓋板楊”不想打開這瓶酒,盡管魯爺一個勁兒說他離不開酒,但到這會兒了,“蓋板楊”知道酒對人身體的傷害。
“護士?哈哈,護士纔管不了我呢!那幾個孩子跟我沒得說,麻利兒把酒打開,不能讓你白拿呀!”
“蓋板楊”不情願地出門,看了看樓道,樓道空無一人。他回來把酒打開,給魯爺拿著的藥瓶倒滿。
“你不陪我喝一口嗎?”魯爺笑道。
“就一口!”“蓋板楊”把魯爺手裡的藥瓶拿過來,一揚脖,都把它喝了下去。
“嗯,這纔是你,‘蓋板楊’!”魯爺拍了拍巴掌。
“蓋板楊”又給那小藥瓶倒滿酒,遞給魯爺。魯爺接過來喝了一口,瞇細了眼睛,看了一眼“蓋板楊”,笑道:“這口酒喝出什麼味道來了嗎?”
“嗯,有點兒苦不唧兒的,可我沒咂摸出這裡的味兒呀!”“蓋板楊”意味深長地看著魯爺,咂了咂嘴。
說老實話,由打接到魯爺電話,“蓋板楊”心裡就開始琢磨,魯爺找他肯定有事兒。及至見到他,雖然他一直興致勃勃地聊喝酒,但“蓋板楊”心裡明白,老爺子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在謝幕之前找他,是不是要交代什麼後事?
“你哪兒有這靈性?你的心思都在蓋板兒上呢。”魯爺拿起藥瓶,啜了一口酒,笑道。
“魯爺,不過哈哈兒,您叫我過來,絕不是為了這兩瓶酒。”“蓋板楊”直視著魯爺說。
“嗯,前天詹爺到我這兒來了。”魯爺瞥了“蓋板楊”一眼,換了一種語氣說:“他說有個露臉的活兒,得你出山,怕你不接,特意借我的面子,跟你張這個嘴。”
“這詹爺,有什麼活兒,直接跟我張嘴不結了,還用著勞您大駕嗎?”
“不是那麼回事兒,大姪子,如今你也是腕兒了。不差嘛的人找你做活兒,你應嗎?”魯爺笑道。
“蓋板楊”看了他一眼,不言聲了。
“什麼活兒呢?”沉了一下,“蓋板楊”問道。
“具體什麼活兒,詹爺沒跟我說,但是他說,這活兒跟東單的那個小白樓有關。”
“什麼?小白樓?”“蓋板楊”頓時喫了一驚。
“嗯,小白樓!”魯爺又重復了一句。
這句話像拿針扎了“蓋板楊”一下,他詫異地盯著魯爺問道:“小白樓?小白樓什麼活兒?它早已經拆了!”
“廟拆了,神還在,樓沒了,魂兒還在呀!你怎麼糊塗了呢?”魯爺把藥瓶裡的酒干掉,又讓“蓋板楊”給他倒滿一瓶子。
“這······這······”“蓋板楊”不知說什麼好了。
魯爺笑了笑說:“你別這這這了,答應他怎麼樣?給你師叔一個面子。哈哈,我不是拿病說事兒,也許你做完這活兒,我能不能見到都不好說了。”
這話讓“蓋板楊”聽了鼻子發酸:“還有什麼可說的?您都說出這話了。”
“那咱們可就君子一言了!”魯爺伸出手來,讓“蓋板楊”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