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郊，字東野，湖州武康人。生於蘇州之崑山。幼而喪父，老而失子。少隱嵩山，稱處士。曾參加湖州釋皎然組織的詩會〔一〕和九年，應鄭餘慶再軍參謀，自洛陽赴任。終於以孱病之身齎志以歿，死於路途，結束了淒涼寂寞的一生！………孟郊就是生長、活動在這內憂外患、矛盾重重的時代和社會裡。他之所以喜作愁苦之音，不能僅僅認為是抒寫他個人小小的悲歡、一生的坎坷，而是從他個人的不幸中更深刻地折射出時代的艱難，現實的殘酷，世路的險巇，揭示了封建社會中無數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悲慘命運和苦悶心情，是有其特定的現實意義與思想價值的。
孟郊是有政治抱負的，他不止一次希望用他的詩纔和文筆，取得高第，以為進身之階。但事與願違，屢試不第，這就不能不激發起他的憤懣。所以當他一旦登第後，便自然而然地寫出了像‘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那樣的‘快語’，以宣洩多年來內心的積憤。宋人往往以此二語為孟郊‘氣度窘促’之證，實非知言。蓋孟郊應試乃至出仕，都非單純為了個人的得失窮達，而是有著更為遠大的追求。………
孟郊是奇士，也是畸人。兩《唐書·孟郊傳》稱他‘性孤僻寡合’，‘性介少諧合’。韓愈《薦士》詩也稱他‘行身踐規矩，甘辱恥媚竈’。他為人正直耿介，雖然一生過著‘裘褐懸結’的貧苦生活，但堅持操守，決不肯趨附權貴，同流合污。在他的詩裡就有‘萬俗皆走圓，一身猶學方’（《上達奚舍人》），‘楚屈入水死，詩孟踏雪僵。直氣苟有存，死亦何所妨’（《答盧仝》）這樣一些矯激不平之音。…………
孟郊是唐代寫情寫景的高手。他的山水景物詩，融理於景，景中見情，以情為主，情景相生。俱非單純為寫景而寫景，而是有著深刻的思想感情的寄托。……通篇遣辭鑄句，劌目鉥心，有聲有色，奇險生峭，意境幽深，展現了孟郊鑱刻山水的獨到的藝術纔能。他在《石淙十首》中有雲：‘入深得奇趣，升險為良躋。古駭毛發栗，險驚視聽乖。’如果用來形容他的山水組詩的語言風格，也是十分恰切的。
…………孟郊寫景詠物詩，興寄像外，妙語如珠。窮入冥搜，戞戞獨造。除了人們所熟知的《遊終南山》、《洛橋晚望》諸作，膾炙人口，已有定評外，……孟郊詩的語言藝術，固然有如韓愈所稱道的：‘硬語盤空，妥帖排奡’的一面；也還有吸取漢魏以來樂府民歌的優長，運用明白如話的俚語寫詩，展示平易淡遠風格的另一面。……他的硬語盤空和平易淡遠的語言風格特色都不同程度地統一在孟詩的整體風格中，形成孟詩寓形像於白描，奇險而有平易的獨特藝術風貌。
…………孟詩鏈意之深，鏈字之精，允為一時獨步。《西上經靈寶觀》詩（卷六），用‘一片古關路，萬裡今人行’二語櫽括古今，意像開濶，與王昌齡《出塞》詩‘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此之類，在孟郊集中隨處可見。他的《秋懷》十五首（卷四），是晚年居洛陽時所作。…………
三
前面說過，在現存孟郊詩五百餘首中，絶大多數都是五言古詩。他偶而也寫作近體詩，但在字句和聲律上，每每不受對偶和平仄的限制，仍然保持獨特的拗折古勁的風格。這些都自然和他的文學主張有密切關繫。
………孟郊對前輩詩人李白、杜甫、孟雲卿、包佶等都備極推崇。對略早於他的同輩詩人韋應物、李益、張碧等也都引為同調。……因之，韋應物也即成為孟郊心目中所取法的楷模。……而這些也正是孟郊所以引皎然為‘知音’，追念詩會舊遊的必然依據。
四
孟郊詩中常常提到屈原、宋玉、建安七子、竹林七賢、陶潛、謝靈運、謝朓、李白、杜甫諸人，對他們表示贊賞，特別對謝靈運詩衷心向往。……還是可以說明孟郊詩歌創作的宗法和方向的。
孟郊詩不僅‘在古無上’，而且流風所被，影響及於中晚唐。除前面談過的賈島、劉叉外，又如朱晝，……一方面也說明了孟郊的詩，在當時是和韓、白諸人同為時人學習的典範，蔚成一時的風氣。所以當時以‘孟詩韓筆’並稱（唐趙璘《因話録》），就決非偶然的了。
孟郊的詩作，在唐代詩歌發展史上，承前啟後，是占有重要地位的。他的流風餘韻，還不止於沾溉中晚唐；也像杜甫、韓愈、白居易那樣，開宋調之詩風，在兩宋詩壇上發生了相當的影響。宋初，以歐陽修、梅堯臣為首，並在石介、蘇舜欽等人參加下，針對楊億、錢惟演的‘西崑體’所進行的詩歌革新運動，大都是以韓愈、孟郊、張籍等人的詩作為準則的。……歐陽修《水谷夜行寄子美聖俞》詩中評梅詩稱：‘近詩尤古硬，咀嚼苦難嘬。初如含橄欖，真味久愈在。’如果把這幾句移來評價孟郊的詩，也同樣是極其確當的。
王安石的朋友王令，在詩藝上深受韓愈、孟郊、盧仝的影響。……
北宋後期以黃庭堅、陳師道為首的江西詩派，提倡學杜甫，學韓愈，學孟郊，學張籍。在詩歌運動上，力圖繼承梅堯臣、蘇舜欽、歐陽修等人反晚唐，反‘西崑體’柔靡綺麗詩風的工作，並有所革新。……因此，對孟郊這樣的詩人及其創作，在今天，應該如何全面而公允的重新予以評價，就成為中國古典文學領域中一項重要而有意義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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