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帶有美軍標志的飛機在中國黃土溝壑的上空盤旋。
這是一九四四年七月裡的一天。
在此之前,因為很少有飛機在延安降落,這個共產黨中央所駐扎的偏僻小城內還沒有稱得上機場的設施。現在,那個被稱為“機場”的地方隻是一片較為平坦的空地。
由於手中有共產黨領袖毛澤東事先親自起草的一封關於這塊空地的規模、走向以及各種可以利用的地面標記的電報,駕駛飛機的美軍飛行員很快就發現了那個“機場”,並且迅速地俯衝下去。美軍飛行員此刻的行動如同一次氛圍奇特的飛行表演。——但是,還是出事了。飛機的輪子剛剛接觸地面,左輪猛地撞上一個看似松軟實際上異常堅硬的黃土堆,機身立即向左傾斜,瞬間變成一團帶著尖厲呼嘯的巨大的黃色煙塵,煙塵在接近那片空地盡頭的時候戛然而止,機頭戳在地上使整個飛機幾乎豎立起來,機艙的左側裂開一個大窟窿。駕駛和乘坐這架飛機的數名美國軍人驚魂未定地從機艙裡爬了出來。他們顯然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害,他們立即感受到延安炙熱耀眼的陽光和濃烈醇厚的黃土氣味。
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九年發生在中國的規模巨大的戰爭——戰爭的一方稱之為“解放戰爭”,另一方稱之為“戡亂戰爭”——毫無疑問是一場典型的內戰。——敘述二十世紀中葉發生在中國的那場規模巨大的戰爭,必須從戰爭爆發前一年一架倒霉的美國飛機開始。因為,當那架飛機在跑道盡頭變成一團跌跌撞撞的煙塵的時候,站在空地邊的延安軍民驚駭的叫聲以及爬出飛機的美軍觀察組成員迷茫的神色,無疑是中國即將進入的那段動蕩歲月和即將爆發的那場戰爭的極具意味的開端。
那個夏天,美國人急於飛往延安的原因是:首先,中國國民黨軍隊在對日作戰中一再失利,而蔣介石需求的對華援助越來越多,引起美國朝野的一片不滿;其二,美軍已經開始轟炸敵後日軍目標,迫切需要共產黨抗日武裝提供有關情報和營救降落在敵後的美軍飛行員;其三,或許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即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和軍事力量,已經發展到令人無法忽視的程度,與中國共產黨人接觸並了解他們,是戰後美國政府制定符合美國利益的對華政策所必需的。
延安,已從一個普通的地名,變成了一個含義復雜的政治詞彙。延安指揮的武裝力量遍布整個中國,人數已達六十三萬之眾。——在某種程度上講,這裡就是一個“國家”,盡管蔣介石從來沒有承認過其合法性。
中外記者們發現,共產黨人在這片黃土地上所創造的一切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意外和新奇紛至沓來。共產黨軍隊總司令朱德宴請了他們,並和他們一起欣賞了藝術家們演唱的《同盟國進行曲》和《黃河大合唱》。被國民黨報刊描繪成“匪首”的共產黨領袖毛澤東性情溫和,除了不斷地吸煙之外,這個高個子長頭發的南方人,舉止從容不迫、神態安然自得。在回答記者們提出的“國共兩黨是選擇戰爭還是和解”這個問題的時候,毛澤東說,共產黨人和人民的選擇不是內戰,而是一個真正的民主制度。中外記者們從日常生活的層面上認識了毛澤東。——“在延安,毛是可以接近的,並且是很簡樸的。他會在遍地黃土的大街上散步,跟老百姓交談,他不帶警衛。當和我們在內的一群人拍照時,他不站在中間,也沒有人引他站在中間,他站在任何地方,有時在邊上,有時站在別人身後。”
美軍觀察組雖然被延安的一個黃土堆弄得心驚肉跳,但是《解放日報》刊發的題為《歡迎美軍觀察組的戰友們》的社論,還是讓美國人十分高興。社論不但說美軍觀察組到達延安,“是中國抗戰以來最令人興奮的一件大事”,而且據說社論標題中的“戰友們”三個字,是毛澤東親自加上的。毛澤東對隨行的美國駐華使館二等秘書謝偉思表示,在目前情況下,因為國民黨政府依靠美國的大量援助,所以在中國防止內戰很大程度上有賴於美國的影響。由於擔心一旦抗戰結束,美軍撤離後,國民黨軍會立即發動內戰,毛澤東甚至向美軍觀察組提出:“美國是否有可能在延安建立一個領事館?”
受到友好接待的美軍觀察組喫上了延安生產的面包,而毛澤東和延安軍民則興致勃勃地觀看了美軍觀察組帶來的電影。——汽油發電機轟轟作響,銀幕上是一個永遠走著鴨子步的落魄的美國流浪漢,在流浪漢的身後,是那個距離延安十分遙遠的國度閃閃爍爍的摩登時代。
接著,美國總統特使帕特裡克?J?赫爾利到達延安。
赫爾利曾經是胡佛總統時期的陸軍部長,出任羅斯福總統特使之後不久,他便成為美國駐華大使。由於深陷中國內戰開始時復雜的政治漩渦中,這個美國人很快就被共產黨人視為一個出爾反爾的政客。但是,他第一次來延安的時候,受到了真誠的歡迎。毛澤東特別交代,要專門為赫爾利“開個歡迎會”,“再搞點音樂晚會”。延安方面期待的心境,源於重慶傳來的情報。不久前,在重慶的共產黨代表已與赫爾利見過面。赫爾利對林伯渠和董必武說:蔣介石對共產黨的態度已經緩和,並且同意他必要時與共產黨人接觸。他代表羅斯福總統來到中國,就是要促成中國一切軍事力量的統一,以最終戰勝同盟國共同的敵人。
在此之前,包括毛澤東在內,共產黨主要領導人都沒有見過赫爾利。於是,與前些日子那架運載美軍觀察組的飛機出現意外一樣,這位美國特使也令延安的共產黨領導人感到了頗多的意外。赫爾利乘坐的飛機在延安降落時,周恩來正好在那片空地上,當他得知走下飛機的外國人是赫爾利時,立即招來一個步兵連作為臨時儀仗隊。六十一歲的赫爾利“伸直身子,挺起胸膛”接受步兵連的檢閱,“像一個得意洋洋的小伙子那樣高叫印第安人的戰爭口號”。這一情景令急忙趕來歡迎他的共產黨領導人不禁“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