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了卻。大蘇爾海濱一片空曠,我躺在沙灘上,就在我倒下的這個地方,海面的薄霧使周圍的一切顯得柔曼而和諧。極目天際,望不見一艘船隻。前面一塊岩石上棲息著數千隻鳥兒;另一塊岩石上是海豹一家:當父親的不知疲倦地劈波斬浪,浮出閃亮的身軀,盡心竭力地銜來一條魚兒。成群的海燕飛落到地面,有時停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我於是屏住呼吸,往日的夙願又在內心蘇醒:再靠近一點兒,它們就會落到我的臉上,棲到我的脖子上,胳膊上,覆蓋住我的全身……四十四歲了,我仍然縈懷著這根深蒂固的柔情。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海灘上,已經那麼長時間,鵜鶘和鸕鹚在我周圍排成了一個圈。剛纔,一隻海豹被波濤推到我的腳邊。它待在那裡,豎起鰭足,望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又返回太平洋去了。我向它微笑,它待在那裡,神情嚴肅,略帶憂郁,仿佛已經知道了這一切。
母親坐了五個鐘頭的出租車,來到薩龍-德-普羅旺斯,與我告別。我在那裡被動員入伍。我當時是空軍學校的中士教官。
出租車是一輛破舊的老爺雷諾車。過去有一段時間,我們曾占有這輛汽車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後來變成了百分之二十五。好多年過去了,現在,它已成了我們往日合伙人,司機裡納爾迪的獨有財產。然而,母親總認為她對這輛車仍然擁有某種精神上的權利。裡納爾迪是個溫和、靦腆、樂於助人的人,母親利用他的善良,做得有點兒過分了:她坐進車子,讓人家從尼斯把她一直拉到薩龍-德-普羅旺斯,足足跑了三百公裡——自然一個子兒也沒有付。戰爭結束後很久,這位好心的司機還搔著已經變得花白的頭發,懷著某種欽佩的抱怨心情,訴說母親怎樣把他也給“動員”了。
“她坐進車裡,直截了當對我說:‘走!上薩龍-德-普羅旺斯,跟我兒子告別去!’當時我想推辭:這來回一趟,得跑十個鐘頭吶!她立刻把我當作法國人中的壞分子,威脅要叫警察逮捕我:現在動員征兵,而我卻想躲避。她坐在車裡,身邊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裹——香腸啦,火腿啦,果醬罐頭啦,應有盡有,嘴裡不停地向我嘮叨,說她兒子是個英雄,她要再擁抱他一次,還說在這上頭,我沒有討價還價的權利。接著,她流出了眼淚。你的老媽媽呀,哎,哭起來真像個孩子!我那次在車上見到她——我們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她一聲不響地哭著,那神情啊,嗨,活像一條挨了打的狗——噢,真對不起,羅曼先生。可是,您知道,她當時真是傷心,所以,我也就不好再推辭了。我沒有孩子,沒有什麼牽掛,那就跑一趟吧,五百公裡也罷。於是我說:‘好吧,走!不過,您得付汽油費。’這是起碼的嘛。她總認為有權使用這輛車,唯一的理由是,七年前我們合過伙。哎,好了,您一定會說,這是因為她愛您,為了您,她什麼都會做……”
我看見她在食堂門口下了車。她提著手杖,嘴上銜著一支高盧牌香煙,衝著兵士們嘲弄的目光,按照地道的傳統習慣,用戲劇式的動作向我張開雙臂,等待兒子撲向自己的懷抱。
我把制服帽往下拉了拉,壓到眼眉上,兩手插進那件為招募年輕飛行員而不知穿過多少次的皮上衣的口袋,略微擺動著肩膀,大模大樣地朝她走去。然而,我很不自在,感到十分尷尬:一位母親,以令人難以接受的方式,突然闖入男人的天地,在這個天地裡,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爭得了“硬邦邦的男子漢”的名聲。
我擺出一副冷漠的姿態,逗樂般地擁抱了她。我慣於這樣做。我想巧妙地讓她躲開,躲到汽車後邊去,以便避開眾人的視線,但是沒有成功。她隻是向後退了一步,為的是能更好地端詳我。她容光煥發,喜氣洋洋,用贊賞的目光凝視著我,一隻手搭在胸口,鼻孔裡發出粗重的呼吸聲——這是她感到極度滿意的征像。她忽然喊出聲來,音調高得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而且帶著濃重的俄國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