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爾冒著濃霧,開車送渾身顫抖的丹尼斯跟著救護車去醫院。可以看見呼嘯的救護車裡巴吉特夫人的側影。在他們身後,威士忌消耗得很快,人們七嘴八舌,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驚呼是上帝創造的奇跡。丹尼斯把事情經過完整地向奎爾復述了一遍,他有過什麼想法,有過什麼感覺,他看見了什麼,救護車上的大夫是怎麼說的,就好像奎爾當時不在場似的。
“他們說就擔心他會有肺炎!腦損傷!可是我不擔心!”丹尼斯大聲笑著,用手捶著汽車坐墊,說跟著那輛救護車。他兩隻手裡都是他從什麼地方抓來的一些紙。他不停地高聲說話,像高速旋轉的風車,真是口若懸河。車子行駛的時候,他就整理那些紙,把它們弄得沙沙作響。使勁捶打奎爾的肩膀。
“咳,他當時掙扎著想坐起來。他被塞得結結實實。他坐起一半,望著我們。他又咳嗽了。水簡直像噴泉一樣從他嘴裡冒出來。根本沒法兒說話。不過看樣子還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醫生帶著器具趕來了,說他這麼壯實,大概能挺過來。說一般淹死以後又活過來的都是孩子。成人很罕見。但是他們不了解爸爸。知道嗎,是水的寒冷使身體器官暫時停止運轉,心跳變得很慢。大夫說他不可能在水裡待了很長時間。說相信他肯定能挺過來。還有媽媽!當她終於會說話的時候,她說的第一件事就是:‘丹尼斯找到了你的別針,傑克。已經好久沒有找到了。’”
奎爾仿佛看見這件事印在報紙的頭版上,把別的一切都趕到九霄雲外。丹尼斯的那些紙掉在汽車的地板上。
“慢慢開,我要把這些東西整理一下。”
“是什麼?”
“要讓爸爸簽字的。他的捕龍蝦證書。簽字轉讓給我。這下可就好了。”
韋葦和小兔坐在巴吉特家客房的床沿上,奎爾焐著幾個灌了熱水的瓶子睡著了。
“我說,”韋葦說,“你還記得那隻死鳥嗎,幾個星期前你在海灘上發現的?當時爸在煮鯡魚。”她們都管他叫“爸”。
“記得。”小兔的手指在床單上畫來畫去。
“那隻小鳥是死了,不是睡著了。記得嗎,你每次看它,它都沒有一點變化?死了。一件東西死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這不是睡覺。人死了也是這樣。”
“傑克爺爺死了,可他又醒過來了。”
“他並沒有真的死了。他們弄錯了。以為他是死了。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我上學的時候有個男孩就是這樣。艾迪·邦特。他們以為他淹死了。他像是處於昏迷狀態。”
“什麼叫昏迷狀態?”
“噢,就是說你失去了知覺,但是你並沒有死,也不是睡著了。你身體或腦袋的什麼地方受了傷,全身便暫時等待著,等恢復好了再醒過來。就好像你爸早上發動汽車,要讓馬達預熱。車在轉動,但並沒有朝前開。”
“那麼佩塔爾就是處於昏迷狀態。她睡著了,爸說的,醒不過來。”
“小兔,有些事情我想對你直說了。佩塔爾死了,她不是昏迷。不是睡著了。你爸那麼說是不想讓你和陽光過分傷心。他想做得仁慈一些。”
“她可能是昏迷了呢。他們大概弄錯了,像對傑克爺爺那樣。”
“哦,小兔,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她的確是真的死了。就像那隻小鳥死了,因為它的脖子斷了。有時候傷勢太嚴重,不可能恢復了。”
“佩塔爾的脖子斷了嗎?”
“是的。她的脖子斷了。”
“丹尼斯的朋友卡爾的脖子也斷了,可他沒有死。他隻是戴著一個大硬領。”
“他的脖子隻斷了一點點。”
沉默。小兔扯著床單上用鉤針鉤出的星星。韋葦看到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將會遇到的問題,也看到這個孩子正在思考生命的微妙差異和各種程度。樓下喧鬧和歡笑的聲音越來越響。樓上卻在面對棘手的問題。為什麼一個能夠幸存,另一個卻不能生還?為什麼一個醒過來了,另一個卻不能?啊,她可能年復一年地解釋,卻無法澄清這些謎團。但是她會努力嘗試的。
“韋葦。我們能不能去看看那隻小鳥還在不在那裡?”緊張的小手指,拽著鉤針編織的圖案。
“好的,”她說,“我們去看看吧。但是別忘了,這裡有過一場大風暴,像一隻死鳥那樣的小東西可能會被風刮走,或者海浪湧上來把它卷走。或者一隻海鷗或野貓把它當成了一頓午飯。我們有可能找不到它。來吧。看看科恩能不能開車送我們去。然後上我家去,我來沏可可茶。”
岩石還在那裡,但小鳥不見了。草叢裡有一根小小的羽毛。可能是任何一隻鳥身上落下來的。小兔把它撿起來。
“它飛走了。”
傑克復活後的幾個星期裡,肺炎和失語癥狀慢慢好轉,他便低聲講述了那次去遠灘和返回的詳細經過。
那天天氣不錯。龍蝦不多,但也有一些。回來時馬達出了故障。然後熄火。手電筒裡的電池沒有電了。摸著黑鼓搗了兩個小時,馬達還是不轉。有幾隻快艇經過,他喊他們拖他。沒有聽見。就這樣過了好長時間。以為要整夜待在那裡了。擰亮打火機看了看表。十點差五分。湯姆船長喵喵叫著跳來跳去,好像得了癢病。然後把一堆貓屎全拉在一隻捕蝦套上。傑克把套子扔到水裡去洗,災難就是這時候降臨的,他被拖進了水裡。使勁拽他皮帶上拴著刀的那根繩子。感到那個結松動了,刀落下來的時候刺中了他的腦袋一側。嗆了幾口海水。抽筋。大小便失禁,身體扭曲。隨著知覺慢慢失去,開始逼真地相信他是在一隻巨大的泡菜壇子裡。等待某人把他拉出去。
奎爾經歷了一些豐富多彩的時刻,說過一些精彩的話,留意海浪清點石頭時的醇厚的音響,他大笑,他啜泣,欣賞夕陽西沉,聽見雨中的音樂,他說我能行。一排頂在棍子上的閃閃發亮的轂蓋,出現在伯克斯家房子的前院。這是新娘父親贈送的結婚禮物。
既然傑克能從泡菜壇子裡脫身,既然斷了脖子的小鳥能夠飛走,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也許,水比光更古老,鑽石在滾熱的羊血裡碎裂,山頂噴出冷火,大海中央出現了森林,也許,抓到的螃蟹背上有一隻手的陰影,也許,一根打了結的繩子可以把風囚禁。也許,有的時候,愛情也可以不再有痛苦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