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紀大了,記憶力還好。
在這段時間裡,回憶自己的少年時代,講述八十多年前的故事,已經成為我*願意做的事情……
第一章大山深處
我們家在大山深處,那是一幢小石頭房子。我們沒有住在村子裡,因為這裡沒有多少平坦的地方,沒法建成一個村子。山根下東一戶西一戶的,從這一家到那一家,有時要翻過一座山嶺。
我小時候不知道什麼是“村子”,隻知道我們就住在“山裡”。大家都沒有鄰居,出門常常見不到人,隻有山和樹。樹不多也不大。也見不到貓和狗。
我喜歡貓和狗、羊和牛,可是它們都在很遠的地方,走不到我們這兒來。在我五歲的時候,家裡終於養了一隻貓。這是一件大事。我和貓很快結成了一伙,一塊兒做些什麼,還要瞞著家裡的大人。
我和貓天天在一起,難舍難分。可惜這種好日子剛過了兩年,爸爸媽媽就逼著我去做另一件事了。這是我*害怕的事,卻又沒法拒絕。山裡好多孩子都得經歷這種倒霉的事,大概誰也逃不過。
這就是“上學”。人要上學,這不知是誰發明出來的怪事。
沒有村子就沒有學校,可我們還是得上學。山裡人的辦法太多了,他們想干什麼就能干成什麼。爸爸領我去上學了,替我背了“學包”。
我們當年不叫“書包”,隻叫“學包”,就是專供上學用的包。我的這隻包是馬蘭草編成的,用桑樹皮做了提繫,裡面裝了一沓草紙和一根紅杆鉛筆。
翻過兩座不大的山包,來到了一條半干的河谷。就因為這裡是河谷的拐彎處,於是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地方:河谷的半邊竟然有一灣綠汪汪的水,岸上還有一小塊平地,那兒長了幾棵黑烏烏的柏樹。柏樹下搭了兩間草棚,這就是我們的學校。
可能因為這兒有樹有水,又有一塊小小的平地,纔被人看中了。從這裡往外有一條條小路,它們連接了許多山裡人家。
一個戴了老花鏡的斜眼老人就是老師。他住在草棚的裡間,那裡有火炕和鍋灶,還有一塊石頭支起的木板,是他寫字看書的地方。
外面一間棚子稍大,裡面有二十多個石礅;牆上掛了一扇門板,塗成了黑的,用來寫粉筆字。我們上學的孩子被按在一個個石礅上,開始上課。每人都發了課本,那是一沓草紙用紙繩訂起來的,上面寫了大字,還有畫得歪歪扭扭的圖畫。我從圖中找到了鐮刀和钁頭、太陽和月亮,還有貓和狗。*讓我喜歡的是一條魚,很大的魚。
這條魚讓我看啊看啊。它又長又扁,有鱗有翅,大眼睛。它是黑墨畫成的,但我總覺得它是一條大紅魚。
我把這條魚對著眼睛看一會兒,又推遠了看一會兒,好像它隨時會跳起來一樣。爸爸當時就在我身後,他也被這條魚吸引住了,一直在那裡看,還發出呼呼的喘氣聲。
棚子裡一共有十六個孩子,這就是全部的學生。
老師上課時並不依據課本。他在黑板上又寫又畫,大致是先畫一個物件,然後在物件下邊寫上名字,用一根樹條使勁敲打那幾個字,讓我們大聲跟著念。
那時我明白了,要當老師就得有畫畫的本事。盡管他畫的物件難看極了,但隻要費些力氣總能看出是什麼。爸爸頭幾天一直伴我上學,因為他不敢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爸爸對那個斜眼老頭兒不太滿意,說他“渾喫”。這是說他貪喫,喫得多。真的,因為所有家長都要討好他,時不時送來一些喫的東西,什麼地瓜花生、土豆芋頭等。有一次我聞到了撲鼻的香氣,原來他灶臺上放了一塊巴掌大的豆腐。我和爸爸都驚獃了。
這老頭兒能喫上豆腐,真是太了不起了。這肯定也是哪位家長送來的。
老師沒有薪水,隻收一些喫的東西,有時還能收到一塊粗布,用來做衣服。因為喫飽了沒有衣服穿,這就糟了。
爸爸常常盯著老頭兒的臉看。這臉比一般山裡人大和胖。這也證明了他“渾喫”。
爸爸第一天送我去上學,大多數時間都站在棚子裡伴我。有一會兒他大概覺得沒意思,就到外面溜達去了。課間休息時,大家都跑了出去,高興得到處竄,圍著兩間棚子轉圈,還想爬到柏樹上去。隻有兩三個孩子不高興,他們是被硬逼來的,一整天淚水不干。我也不高興,不過我不會哭。
我從棚子一出來就到處找爸爸,後來發現他在陡陡的石岸下邊,正蹲在那片綠汪汪的水旁端量著。我往爸爸身邊跑,那個老頭兒就跟過來了。他摘了老花鏡看著水邊的爸爸,一臉的氣憤。
爸爸拍拍手站起來,攀著石階上來。
老頭兒盯著爸爸,嘴角動了動,沒有說什麼。爸爸討好地對他笑笑,說:“嗯呀。”
老頭兒說:“你下去干什麼?那裡什麼也沒有!”
爸爸四下瞥幾眼,又回頭看那片水:“這裡面也許……有魚哩。”
我聽得清清楚楚,爸爸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誰知那個老頭兒的胡子立刻翹起來了,喊道:“胡說八道,哪有什麼魚!”他一邊轉身一邊咕噥,氣呼呼的,“真是胡說八道……”
回家路上,爸爸說:“我在水邊蹲了好一會兒,我覺得裡邊有魚。不是大魚,不過定準有魚。”
這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那片水,越想越覺得爸爸說得沒有錯,那兒一定會有魚。啊,那多好啊!我甚至想到了怎樣逮魚……
爸爸後來又對媽媽議論起那片水,不住聲地誇,說那些人可真會選地方啊,那個斜眼老師也真是有福啊。那裡有樹有水,說不定還有魚。“要真有魚,那老頭兒算有大福了,那魚就全歸他了。”爸爸咂著嘴。
媽媽說:“那個人也許和老族長好,要不哪會有這麼好的差事,也住不到這麼好的地方來。”
爸爸和媽媽議論著,其實我明白,他們*羨慕的是魚。
我知道“老族長”。這個人好像年紀很大了,住在很遠的什麼地方,管著山裡所有的人。隻要住在這片大山裡,無論見沒見過面,都得受他管。爸爸說:“什麼地方都得有人管,咱山裡就歸老族長管。”
我在心裡將“老族長”想像成一個很高很大的人,黑著臉,山裡所有的人、所有的活物都怕他。
我問爸爸:“老族長常常喫魚嗎?”
“那是肯定的。不過也不能天天喫吧。”
我信爸爸的話。因為我們住在大山深處,這裡一年到頭大半都是旱天,地上留不住水,自然也沒有魚。記憶中我隻喫過兩次魚,是泥鰍,隻有手指頭那麼長。
第一次喫魚是個夏天。那天爸爸興高采烈從外邊回來,一進門就掏著衣兜,掏出了比拇指長一點的黑東西。他在媽媽眼前晃了晃:“魚。”
原來那是爸爸路過一條干河溝時,在焦干的淤泥上撿到的泥鰍,一共三條。它們曬得干干的,所以沒有臭。
媽媽那天高興壞了。她洗了一些菜葉,找了一個大泥碗,先放上幾片菜葉,然後再放上干泥鰍和鹽;*後覆上更多的菜葉。泥碗放在鍋裡蒸起來,白白的蒸汽滿屋都是,我們一塊兒用力往鼻孔裡吸。我嗅到了,大聲說:“是魚!”
那種腥腥的氣息啊,我一輩子都不會忘。
第十一章 身世
我有時對老人有說不出的可憐。因為他自己、所有的人,都不能阻擋他一天天老下去。我明白了他為什麼要和爸爸待上幾天,有那麼多話要談,這可能也是不太情願的。他本來是沉默寡言的人,願意把所有秘密都藏在心裡。可是他覺得*後要說點什麼,交代一些事情,這纔對得起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他的人。這些道理是我在後來一點點明白的。
在這片大山裡,我成為他*後的、唯一依靠的人了。他以前依靠的就是那隻貓,他看它的眼神、摸它的手,都給人這種感覺。可是貓不能與他交流心事,也不能按他說的去辦什麼事。關於貓,老人曾經說了一番讓我難忘的話。他說捉魚的人*好養一隻貓,因為它和人一樣喜歡魚,而且鼻子太靈了。“那為什麼不養一條狗?狗的鼻子也靈啊。”我說。老人搖頭:
“狗的腳太重了。”
原來他看重貓的輕手輕腳。
他這輩子十分依賴貓的陪伴,因為他一直是一個人過活。就此老人也談了一些道理。
“貓和狗我都喜歡。可是狗不能在夜間挨我這麼近,不能躺在我的枕頭邊,不能鑽到鼕天的被窩裡。我在半夜刮風的時候想摸摸貓的肚子,讓它貼緊了我睡。”
我想自己鼕夜裡貼緊了他,也有點像貓。
“狗的叫聲太大了,不能和我一塊兒安靜。貓就不是這樣。貓和我悄沒聲地住在這個山溝裡。”
安靜,輕手輕腳,就這樣和孤單一生的老人相伴。這個老人越來越瘦,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咳嗽逼得他不得不一連幾個時辰遠離煙鬥。我相信他是個上等的醫生,因為他熟悉的草藥有幾十種,從來都是自己配藥。如果我肚子疼、發燒,他用一兩服藥保準治好。
可是再好的藥也擋不住自己變老,這是每個人都要患上的大毛病。正因為有這樣的毛病,老人開始認真教我捉魚了,還在睡前講一點自己的故事。這一切我和貓都看了聽了,但貓記下了也不會有什麼用處,這是我和它*大的區別。
老人有一天深夜還沒有睡意,因為他喝了酒,心情好像也不似平常。這個白天我們一起登上了南邊的一座高嶺,站在那裡往前望,能望到一片藍色的霧氣。他說那兒是更高的山,每到了夏天就要彙起山雨,山雨先灌滿了那裡的溝谷,再流到北邊,從我們住的地方分岔,流到更北邊的山嶺。“那裡有一個月的時間不缺水,是大山裡水*多的地方了。”他咂著嘴,很向往的樣子。
我當時問那兒住的人多不多?他說不多。“大山裡的人家都是稀稀拉拉的,除了老族長他們……”“老族長住在哪兒?”老人把臉轉向東邊:“聽說在河谷地上,那裡有不小的一片平地,有大樹。反正是大山的當中,見過他的人不多。”我立刻說:“我上學的教書老頭兒就見過,還用老族長嚇唬我和爸哩。”老人冷笑:“他是胡吹……霧氣底下那兒有個*能捉魚的人,隻有這人見過老族長。這人是‘水手’,不是‘旱手’。”
我再問,老人不說話了。
可能因為那片藍色霧氣讓他想起了什麼,這個晚上他喝的酒比平時多出許多,為了讓貓待在身邊,還把煙鬥扔在遠處。他長長地嘆一口氣:
“孩子,其實我隻算半個捉魚人,因為我不能下水,是個怕水的人。”
“我知道,你是‘旱手’。”
“是啊,我在大水跟前就沒了辦法,再多的魚都隻好眼巴巴看著。年輕時候我也使過魚鉤和網,還有魚叉和撈鬥,隨著年紀大了,這些器具都不用了。那不算真本事,再就是,我不想逮那麼多魚,我想喫纔逮一條……”
老人去摸煙鬥,看看貓又放下。他往嘴裡塞了塊地瓜糖,“大山裡*了不起的人就是漁戶,因為這裡的人常年見不到一條像樣的魚,能逮到大魚的人就是好樣的,不光在山裡被人敬著,就是老族長也高看一眼。漁戶都是祖傳下來,那可不是想當就當的。他們都是大富大貴的人,當了兩代以上的漁戶,喫魚喫麥子,住青堂瓦舍,比老族長的日子也差不了哪裡去……”
“這樣的漁戶有多少?”
“太少了。整個大山裡我知道的隻有兩家,這兩家都是了不得的,他們就是山裡傳說的‘魚王’。老族長*器重這兩家漁戶,祠堂裡有大事都要請他們去,是大酒宴上的貴客。比起那些在河汊溝渠裡下魚鉤、使小網逮些大魚小魚,在沙河集上扯著嗓子吆喝的人,這兩家漁戶不知要強出多少,要不他們被人喊作‘魚王’嘛。”
“他們是‘旱手’還是‘水手’?”
“一家‘旱手’一家‘水手’,都是厲害的人家。他們兩家的本事其實比不出高低,因為各有所長。大山裡干旱時候多,平時到處沒有水,隻在山陰處、一些特別的地方有些積水,比如石洞啊,溝河拐彎啊,留下一些坑坑窪窪。這些水有深有淺,還長滿了樹棵雜草,再不就有亂石,反正使不上器具,下水也是白搭。有經驗的‘旱手’一眼就能知道魚藏在哪兒,它有多大,魚頭朝哪兒,空手就能把它擒住……”
我就不止一次看到師傅這樣逮魚啊!我興奮起來,站起又坐下。
“魚在水裡有多機靈,你想都想不出,人手要練得又快又準,要能直接扣住它的腮鰭那兒,差一點點都不行。能做到這個纔算‘旱手’……都說‘旱手’纔是*厲害的捉魚人,因為山裡人都是在大旱天活慣了的,他們見了手提一條濕淋淋的大魚走過來的人,眼都直了。話是這樣講,等山裡發了大水,四處藏下的魚都衝出來了,這時‘水手魚王’也就大顯功夫了!他們能像魚一樣鑽進水裡,那逮魚的辦法就多了……”
我聽到這兒已經明白:老人是“旱手”的後人。果然,接著他道出了秘密:
“我的爺爺、老爺爺那一輩都是‘旱手’,他們在大山裡的名聲快趕上老族長了。老族長見過他們,傳說老族長還給過他們玉石煙嘴兒,我小時候真的見過這種煙嘴兒。反正我從小就不缺魚喫,穿得也好。我從記事起家裡人就沒去過沙河集,因為用不著。大魚有大用場,用大魚的人一定會帶著重禮到我們家來。我們從來不逮小魚,除非是那些長不大的‘小老魚’。有些人用小扣網攔在溪口汊口,用竹柵圍,把剛剛長成小拇指大的魚捉來喫,是*讓人瞧不起的。我爸捉魚時總是告訴我: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器具,因為魚也沒有器具,它是赤手,你也該是赤手。我總也捉不到魚,爸爸就讓我練,一直到練成的那一天……”
我聽迷了,問:“你多大纔練成?”
“十四歲。我記得清楚,喫了十四歲生日面沒有幾天,爸爸帶我去捉魚,因為老族長差人來要魚了。當時正好是干旱季節,另一家漁戶十幾天沒有捉到一條魚。爸爸把我領到了後嶺的蘆葦地、石頭窩那兒,讓我看大大小小的坑窪和水洞。我先要知道哪裡有魚。這些水死氣沉沉,全不像有魚的樣子,頂多有些水蟲和蛤蟆吧。我輕手輕腳,挨近了嗅。我的鼻子告訴我這兒有魚,我的眼睛盯著水裡的一片草須。草須亂動,那一準兒是小魚。草須像小南風刮過一樣,那兒大約有條大魚。大魚打盹剛醒,想坐起來。有小水渦往下沉的地方是魚頭,有斜水紋的地方是魚尾。還要看小水渦旋得多深,那纔能知道魚在水裡多深。它鼓起魚鰓喝水時你正好下手,這手得像飛鏢一樣快……”
老人的手伸成了叉狀,又把拇指和食指、中指捏在了一起……我也不由自主做出這樣的動作,貓有些喫驚地看著我和老人。
講到這兒,他好像疲憊了,很長時間沒有開口。我想聽下去,因為這是在他身邊以來,頭一回聽這麼多。我說:“你就是‘魚王’啊!可你總說自己不是……”
老人搖頭:“我差得遠。我隻學成了一半,捉魚的本事隻抵老爸一半。我是個沒出息的人……老爸不在了以後,我就自己去大山裡闖蕩了。我家裡沒有親人了,得一個人過日子。那時我還沒有長成一個壯實的人,也沒有膽量。在大山裡和狼蟲虎豹做伴,沒膽量就得嚇死。為了活下去,我和那些闖沙河集的人混在一起,用各種辦法捉魚,用小圍網和魚鉤,還用過更壞的方法。那段日子壞透了,連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他的聲音低到再也聽不見。
老人的頭低垂著,我以為他睡著了。後來他咕噥道:“爸爸死得太早了。他要活著,我保準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魚王’。他是被人害死的……”
我聽得清清楚楚,喊了一聲:“啊?真的?”
“真的。”
“為什麼?”
“因為他是大山裡的‘魚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