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回首的歲月
少奇受到的不僅是物質生活上的折磨,更嚴重的是精神上的折磨。為了黨的利益,“文革”開始時,少奇同志總是主動承擔責任,開脫別人。後一段,他努力想使干部早點解放出來,使黨和國家少受損失。當時,少奇同志面對的是他所熱愛的群眾,他不能與之對立;對他愛護的干部不能說好,對他仇恨的奸臣又不能痛罵。看到黨和人民受到災難,他無能為力。在他的一生中,最後這一段,是最嚴酷的考驗,最艱苦的鬥爭。
黃崢:1966年10月,召開了中央工作會議。會後,在全國開展了對所謂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大批判。
王光美:在10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少奇、小平同志作了檢討。毛主席在少奇同志的書面檢討上批示:“基本上寫得很好,很嚴肅,特別後半段更好。”但中央文革在下發少奇同志檢討的時候,有意去掉了主席的批示,並發動群眾批判。
我記得在10月中央工作會議期間,少奇同志在會下找了毛主席,向主席提出希望好好談一談。當少奇同志從主席房間裡出來時,發現江青、陳伯達在偷聽。
有一天,陳伯達約我到釣魚臺談了一次話。他沒有講什麼重要問題,隻是東拉西扯地說了一些事,還講了一位“秀纔”怎麼去見情婦的逸聞。我以前在一些事情上幫助過陳伯達。他這次找我談話,好像是因為隨著運動的進展,馬上要批判我了,他用這種方式答謝我一下。
這期間毛主席曾對少奇同志說過這樣意思的話:“我黨歷史上犯路線錯誤的人不少,改起來很難,希望少奇同志做一個犯了路線錯誤又能夠改正過來的榜樣。”
少奇同志一開始是誠心誠意按主席的這個指示去做的。他的檢討,就是努力按毛主席在《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張大字報》中的口徑寫的,盡管他思想上並沒有想通。在10月中央工作會議前的一次小會上,除過去檢討的內容外,少奇同志對請示過毛主席並得到主席同意的事,也承擔了責任。他說:“有許多重要事情雖然是經過了主席纔作出決定的,但是沒有讓毛主席充分考慮,而是例行公事或經過一下毛主席,就輕率地作了決定,或者在作出決定之後,再經過一下毛主席就發出了。因此,我並沒有理解毛主席在某些重要問題上的真實意見……經過毛主席看了一下,但並沒有取得毛主席贊同就作出了決定,因此發生的那些錯誤,我同樣負主要的責任。向主席請示報告不夠,同毛主席就一些重要問題反復商量、反復醞釀不夠,這是我多次犯錯誤的最根本、最重要的原因。”
黃崢:在10月中央工作會議上,毛主席說過:“也不能完全怪劉少奇同志、鄧小平同志。他們兩個同志犯錯誤也有原因。……對劉、鄧要準許革命,準許改。說我和稀泥,我就是和稀泥……對少奇同志不能一筆抹殺。”但林彪、江青一伙卻以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為借口,大批少奇、小平同志,把問題越搞越大。
王光美:我曾問過少奇同志:你是怎樣提出反動路線的?少奇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工作中有違反毛澤東思想的事,但我不反對毛澤東思想。”
有一次我對少奇說:“你辭掉國家主席等職務,我和孩子們勞動養活你。”少奇說:“已經向中央提過,總理說有個人民代表大會問題;不能再說了,不要讓組織為難。”
1966年11月3日,天安門廣場舉行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大會。在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主動找少奇同志談話。我們在電視上可以看到,主席很長時間側著臉同一個人談話,那就是少奇。主席向少奇問候了我和孩子們的情況。少奇作了回答,並向主席表示:“現在文化大革命起來了,我也要到群眾中去鍛煉鍛煉。”主席說:“你年紀大了,就不要下去了。”
這次在天安門城樓上,少奇同志見到了小平同志。他問候說:“小平同志,怎麼樣?”小平同志說:“橫直沒事。”少奇說:“沒事,學習。”這兩個共產黨員當時同處在委曲求全、勇擔責任的處境中,他們的心境是多麼坦蕩!沒想到這寥寥數語,竟是他們的最後一次對話。
1966年11月底的一天,平平和亭亭被勒令到學校去接受“階級教育”。我心裡難過,走進她們住的房間,翻看平平的一本日記。突然眼睛被吸引到一行字上:“親愛的爸爸媽媽呀,你們為什麼要生我?我本來根本就不該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心如刀絞,不由自主地拿著平平的日記本,走進少奇同志辦公室。少奇抬起頭,發現我滿臉淚痕,有些喫驚,走過來從我手裡接過日記本……
第二天,少奇同志把平平、源源、亭亭三個孩子叫來,對他們說:“我犯了錯誤,可能要批判我幾個月,你們要經得起考驗和鍛煉,要經得起委屈,要到大風大浪中去鍛煉,許多革命前輩都是在大風大浪中鍛煉出來的。”他還說:“我可以不當國家主席,帶你們去延安或老家種地。我的職位高,對黨的責任大,犯了錯誤影響也大,但我沒有反黨反毛主席,我保證一定能改正錯誤。”
面對形形色色毫無根據的批判,有一天少奇動情地對我和孩子們說:“我過去常對你們講,對一個人來說,最大的幸福是得到人民的信任。今天,我還得加一句話,就是對一個人來說,人民誤解你,那是最大的痛苦啊!”
這段時間,少奇同志每天都在看書看報,閱讀大字報和紅衛兵小報,默默思考。他是真心想聽取批評,改造思想,爭取再為人民工作。
黃崢:到了1966年12月,形勢好像發生了大的變化。12月18日,張春橋以中央文革副組長的身份,在中南海西門召見清華大學造反派頭頭蒯大富,要他行動起來把劉少奇、鄧小平搞臭。12月25日,蒯大富根據張春橋的授意,在全市發動了“打倒劉少奇、鄧小平大行動”,並把這一口號推向全國。
王光美:12月底,江青親自出面找劉濤談話,拉她造反,說:“劉少奇問題的性質早就定了,現在不打倒他,是怕全國人民轉不過彎來,要一步一步地來。你要與劉少奇徹底劃清界線。”江青還說:“這些年我是受壓的,你也是受壓的。”
由於江青的唆使,劉濤去找他的生母王前。經王前口授,劉濤在聶真家寫了誣陷少奇的大字報。那是1967年1月3日。在這之後,黃色大字報紛紛出籠。少奇對此非常氣憤,說:“國民黨罵了我幾十年,還沒有用這種語言!”
1967年1月6日,清華大學造反派搞了個所謂“智擒王光美”的事件。造反派冒充醫生從北京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打電話來,說我們的女兒平平在路上被汽車軋斷了腿,要動手術,手術臺都準備好了,要我作為家長去醫院簽字。
我實在想不到,這些人會使出這種喪失人性的手段。聽了這個消息,我的腦袋頓時“嗡”了一下,話都說不出來。少奇同志一聽,也焦急地站起來,說:“馬上要車,我到醫院去!”這時我想起了周總理的指示,忙說:“總理不讓我出中南海呀!”少奇覺得女兒是為了他而受到牽連,堅持要去醫院。他見我猶豫,對我說:“你跟我的車去!”他還以為他的吉斯車外出能安全。
我們很快到了醫院。我一下車,就見源源、亭亭被造反派扣在那裡,沒見到平平。源源一見我,朝我喊了一聲:“媽媽,他們就是為了要抓你!”我馬上明白了一切,心想千萬不能讓少奇同志落在他們手裡,立即快步迎面走向造反派,說:“我是王光美,不是王光美的都走!”造反派沒有想到少奇會親自來,一開始愣了一下。少奇不想馬上就走,還想看看是怎麼回事。衛士賈蘭勛反應快,一把架起少奇坐回汽車裡,開回了中南海。
造反派把我綁架到清華大學。在車上我責問他們:“為什麼用這種手段騙我出來?”他們明確地回答說:“這是江青同志支持我們搞的。”
周恩來同志得到我被造反派揪走的報告,一面給蒯大富打電話要他放人,一面派秘書孫嶽同志趕到清華大學要人。在總理的干預下,造反派不得不放我回中南海。少奇見我終於回家,隻說了一句:“平平、亭亭哭了。”
1967年1月份,北京建工學院的造反派幾次勒令少奇同志去作檢查。少奇給毛主席寫信請示:“我是否到該院去作檢查?請主席批示。”主席將這封信批示給周總理:“我看還是不宜去講。請你向學生方面做些工作。”總理很快找建工學院的造反派談話,制止了他們的行動。
就在這期間,戚本禹卻指使中南海一些人成立造反團、戰鬥隊,幾次到我們家批鬥少奇和我。造反派讓我們低頭彎腰,叫少奇同志背語錄本上的某頁某段。少奇同志回答說:“要我背我背不出,你們可以問我主席的文章是在什麼背景下寫的,主要內容是什麼,起了什麼作用?隨便哪一篇我都能回答你們,我是毛主席著作編委會的主任。”少奇的話噎得造反派啞口無言。他們隻得把少奇趕走,單鬥我一個人。
19旦以後,造反派幾次來批鬥、質問少奇。少奇同志在回答問題時,總是站在黨的立場上,維護黨的利益。看到許多老干部被打倒,他痛心地說:“這些干部是黨和國家的寶貴財富,這樣搞損失太大了。”他多次表示:隻要對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有利,我可以承擔全部責任,接受任何處理。
1967年1月上海奪權的“一月風暴”以後,少奇同志明顯地消瘦了。不知為什麼,報紙上批判經濟主義,又莫明其妙地扯上少奇。少奇看後說:“現在批經濟主義是什麼意思?我早就不過問中央工作了,為什麼又同我連上?如果是為了打倒我,我可以不當國家主席,回鄉種地嘛!早點結束文化大革命,使黨和人民少受損失。”
1967年1月13日夜裡,毛主席派秘書徐業夫同志來我們家,接少奇同志去人民大會堂談話。一見面,主席客客氣氣,問候了我和孩子們的近況,還問平平的腿好了沒有?少奇回答說:“根本沒這回事,是個騙局。”少奇當面向主席提出兩點要求:一,這次路線錯誤的責任在我,由我一人承擔,把廣大干部解放出來,使黨少受損失;二,我辭去一切職務,和妻子兒女回延安或老家種地,盡早結束文化大革命,使國家少受損失。主席建議少奇同志讀幾本書,具體推薦了德國動物學家海格爾寫的《機械唯物主義》和法國狄德羅寫的《機械人》。對少奇同志提的要求,主席沒有正面回答。談話結束後,主席把少奇同志送到門口,叮囑少奇“保重身體,好好學習”。
劉源:大概就是那段時間,有一天,小平同志的女兒毛毛在路上遇見亭亭,對她說:“毛主席找我爸爸談話了,要他‘為革命當黑幫’。”亭亭回家在喫飯的時候對爸爸媽媽說了,我也在。媽媽不大相信,追問亭亭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家是那樣說的嗎?爸爸說了一句:“她哪兒編得出來?”
王光美:這期間,少奇同志對我說:“主席對我是有限度的,但是群眾發動起來了,主席自己也控制不住。”他還說:“主席的偉大,不僅是在關鍵時刻,他比我們站得高,看得遠;更重要的是有些設想暫時辦不到時,不堅持己見。”少奇對毛主席的熱愛是真誠的,盡管形勢這麼險惡,他仍相信自己同主席的友誼。我更是盼望著主席早點為我們說句話。
大約1月16、17日,中南海電話局的人來到我們家裡,要拆少奇同志辦公室的電話。這部電話是少奇同志同周總理、黨中央聯繫的唯一工具。少奇很生氣,不讓他們拆,堅持要得到總理或主席的批準纔能拆。來人隻好回去了。第二天,又來了兩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將電話強行拆去。
在電話被撤的前兩天的深夜,總理給我打電話,說:“光美呀,要經得起考驗。”我一聽是總理,很感動。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說了一句:“總理,你真好。”
有一次,我看到中南海裡的大字報上,污蔑朱老總和陳雲、小平等同志,語言不堪入目。回家後我講給少奇同志聽,並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說著拿起安眠藥瓶向少奇示意。他搖了搖頭說:“不能自己作結論。主席說過,羅長子要不是自殺,問題還不至於那麼嚴重。”直到這時,少奇仍是相信主席的。
劉源:有一陣子,是我去醫務室為爸爸媽媽取藥,包括安眠藥。爸爸媽媽每天都要喫安眠藥纔能人睡,而且用量比較大,但醫務室不多給,總是不夠。有一天媽媽開了個單子,讓我到街上買藥,大概有五六種,其中也有安眠藥,舒樂安定之類。我去了同仁堂等幾個藥店,還是沒有買齊,隻買到三種。但安眠藥倒是買來了,一共六瓶,回來交給了媽媽。那時我和郝苗叔叔住一個屋子,飯後坐在床上聊天,我就說起上街買藥的事。郝苗問買什麼藥,我說安眠藥最多,六瓶。郝苗一聽大驚,責備我說:“你怎麼干這傻事呀?”我愣了,說:“我怎麼啦?”一時沒醒過神來。等我明白後,嚇了一跳,立時覺得渾身發麻,趕緊跑去向媽媽要藥。媽媽明白了我的意思,說:“爸爸媽媽不會走那條路的,你放心。”可我還是不干,堅決要求把安眠藥拿回來,我說:“藥我拿著,你們要,我隨時給。”
黃崢:毛主席在1967年2月中旬還講過,九大時還要選少奇同志為中央委員。可後來情況發生了變化。根據我的分析,1967年3月份以後,處理劉少奇問題的大權逐漸被江青一伙所控制。毛主席也改變了原來的態度。
王光美:1967年3月份,一份造反小報揭發少奇吹捧電影《清宮秘史》,說少奇講過這部電影是愛國主義的。少奇同志看到後,於3月28日給毛主席寫了封信,回憶當時看這部電影的經過,說明自己根本沒有講過“《清宮秘史》是愛國主義的”這樣的話。4月1日,各報刊發表戚本禹的《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一文,大肆攻擊污蔑少奇。少奇同志看後氣憤地說:“這篇文章講了許多假話,黨內鬥爭從來沒有這麼不嚴肅過。”
有一天,我們家的一個衛士不知為什麼事一生氣,把家裡幾個房間的門都鎖了。平時,我們家的房門都不鎖,對身邊工作人員是公開的。這樣一來,弄得我們進不去臥室。少奇同志給周總理寫了封信,要秘書送去。信上說:我看了中南海的一些大字報,感到很不安,這裡是中央所在地,很不嚴肅;我現在的處境很困難,已經沒有說話的權利了,他們已經把我當敵人了,怎麼辦?第二天收到了總理的回信:“少奇同志:要克制自己,好好休息。你提出的問題,我已報告了毛主席。”
4月6日晚,在當時的政治高壓下,身邊工作人員成立了“南海衛東造反隊”,到少奇同志辦公室,面對面地質問戚本禹文章中提出的八個為什麼,要求寫出書面材料。他們還要少奇同志改變作息時間、打掃衛生、自己打飯等。4月13日,他們見少奇還沒有寫出書面交待,再次批鬥了少奇。少奇在回答問題時爭辯說:“我不反革命,也不反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是我提出來的,我宣傳毛澤東思想不比別人少。”“我現在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審判我,要經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撤職。”當問到所謂“六十一人叛徒集團”問題時,少奇發了脾氣,說:“提這個問題簡直是豈有此理。六十一人出獄之事,是經過黨中央批準的。在日寇就要進攻華北時,必須保護這批干部,不能讓日寇把他們殺了。當時王明路線使白區黨組織大部分受到破壞,這些同志是極寶貴的。中央許多同志都知道,早有定論嘛!”他們還問,這事是中央誰批準的?少奇說:是當時的總書記張聞天,毛主席也知道。
4月8日,中央通知我,常委同意我去清華大學作檢查。少奇和我預感到這是一個嚴重信號。由於改變作息時間,安眠藥給得少,少奇同志幾天沒有睡好覺,再加上這件事的刺激,4月8日晚上突發神經性昏厥,面色青灰,嘴唇發黑。我趕緊通知門診部。大夫來給了幾片藥。少奇幾個小時後纔恢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