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堂刻本書前四篇評論文字
批評《水滸傳》述語
和尚自入龍湖以來,口不停誦,手不停批者三十年,而《水滸傳》、《西廂曲》尤其所不釋手者也。蓋和尚一肚皮不合時宜,而獨《水滸傳》足以發抒其憤懣,故評之為尤詳。
據和尚所評《水滸傳》,玩世之詞十七,持世之語十三;然玩世處亦俱持世心腸也,但以戲言出之耳。高明者自能得之語言文字之外。
《水滸傳》訛字極多,和尚謂不必改正,原以通俗與經史不同故耳。故一切如“代”為“帶”、“的”為“得”之類,俱照原本,不改一字。
和尚評語中亦有數字不可解,意和尚必自有見,故一如原本雲。
和尚又有《清風史》一部,此則和尚手自刪削而成文者也,與原本《水滸傳》絕不同矣。所謂太史公之豆腐帳,非乎!
和尚讀《水滸傳》,第一當意黑旋風李逵,謂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特為手訂《壽張縣令黑旋風集》。此則令人絕倒者也,不讓《世說》諸書矣!藝林中亦似少此一段公案不得。
小沙彌懷林謹述
梁山泊一百單八人優劣
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為善為惡,彼俱無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已,無成心也,無執念也;借使道君皇帝能用之,我知其不為蔡京、高俅、童貫、楊戩矣。其次如石秀之為楊雄,魯達之為林衝,武松之為施恩,俱是也。
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學、真強盜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無用人也。當時若使之為相,雖不敢曰休休一個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觀者矣。至於吳用,一味權謀,全身奸詐,佛性到此,澌滅殆盡。倘能置之帷幄之中,似亦可與陳平諸人對壘。屈指梁山,有如此者。若其餘諸人,不過梁山泊中一班強盜而已矣,何足言哉!何足言哉!
或曰:其中盡有事窮勢迫,為宋公明勾引入伙,如秦明、呼延灼等輩,豈可概以強盜目之?
予謂:不能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便是強盜耳。獨盧俊義、李應,在諸人中稍可原耳,亦終不如祝氏三雄、曾氏五虎之為得死所也,亦終不如祝氏三雄、曾氏五虎之為得死所也!
《水滸傳》一百回文字優劣
世上先有《水滸傳》一部,然後施耐庵、羅貫中借筆墨撚出,若夫姓某名某,不過劈空捏造以實其事耳。如世上先有淫婦人,然後以楊雄之妻、武松之嫂實之;世上先有馬泊六,然後以王婆實之;世上先有家奴與主母通奸,然後以盧俊義之賈氏、李固實之。若管營,若差撥,若董超,若薛霸,若富安,若陸謙,情狀逼真,笑語欲活,非世上先有是事,即令文人面壁九年,嘔血十石,亦何能至此哉,亦何能至此哉!此《水滸傳》之所以與天地相終始也與!
其中照應謹密,曲盡苦心,亦覺瑣碎,反為可厭。至於披掛戰鬥,陣法兵機,都剩技耳,傳神處不在此也。更可惡者,是九天玄女、石碣天文兩節,難道天地故生強盜,而又遣鬼神以相之耶?決不然矣。讀者毋為說夢痴人前其可。
又論《水滸傳》文字
《水滸傳》雖小說家也,實泛濫百家,貫串三教。魯智深臨化數語,已揭內典之精微;羅真人、清道人、戴院長,又極道家之變幻;獨其有心貶抑儒家,隻以一王倫當之,局量匾淺,智識卑陋,強盜也做不成,可發一笑。至於戰法陣圖,人情土俗,百工技藝,無所不有,真搜羅殆盡,一無遺漏者也。
更可喜者,如以一丈青配合王矮虎,王定六追隨郁保四,一長一短,一肥一瘦,天地懸絕,真堪絕倒。文思之巧,乃至是哉!恐讀者草草看過,又為撚出,以作藝林一段佳話。如李大哥舉動爽利,言語痛快,又多不經人道之語,極其形容,不可思議。既有壽張令公之集,茲不具舉。
《忠義水滸傳》敘
太史公曰:“《說難》、《孤憤》,賢聖發憤之所作也。”由此觀之,古之聖賢,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憤之所作也。蓋自宋室不兢,冠履倒施,大賢處下,不肖處上;馴致夷狄處上,中原處下,一時君相,猶然處堂燕雀,納幣稱臣,甘心屈膝於犬羊已矣。施、羅二公,心在宋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洩其憤;憤南渡之苟安,則稱滅方臘以洩其憤。敢問洩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是故施、羅二公傳水滸而復以忠義名其傳焉。夫忠義何以歸於水滸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滸之眾,何以一一皆忠義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理也。若以小賢役人,而以大賢役於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恥乎?是猶以小力縛人,而使大力縛於人,其肯束手就縛而不辭乎?其勢必至驅天下大力大賢而盡納之水滸矣。則謂水滸之眾,皆大力大賢有忠有義之人可也,然未有忠義如宋公明者也。今觀一百單八人者,同功同過,同死同生,其忠義之心,猶之乎宋公明也。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於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單八人者之心,故能結義梁山為一百單八人之主。最後南征方臘,一百單八人者陣亡已過半矣。又智深坐化於六和,燕青涕泣而辭主,二童就計於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以為見幾明哲,不過小丈夫自完之計,決非忠於君、義於友者所忍屑矣。是之謂宋公明也,是以謂之忠義也。傳其可無作歟?傳其可不讀歟?故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於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苟一日而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否則,不在朝廷,不在君側,不在干城心腹,烏乎在?在水滸。此傳之所為發憤矣。若夫好事者資其譚柄,用兵者藉其謀劃,要以各見所長,烏睹所謂忠義者哉!
溫陵卓吾李贄撰
庚戌仲夏日虎林孫樸書於三生石畔
導讀
《水滸傳》是我國第一部以農民起義為題材的長篇章回小說,是我國文學史上一座巍然屹立的豐碑,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一顆光彩奪目的明珠。數百年來,它一直深受我國人民的喜愛,並被譯為多種文字,成為我國流傳最為廣泛的古代長篇小說之一。
宋江領導的農民起義發生在北宋末年,不過史書上的記載隻有寥寥數語,它的規模也遠沒有書中描寫的那麼大。梁山好漢們的故事主要是在民間流傳的,到初,已經成為民間藝人講唱的重要內容之一。此後,又陸續出現了一批水滸戲。在流傳的過程中,經過一些文人和民間藝人一次次地加工、整理,故事情節越來越曲折,人物形像越來越豐滿,涉及的人物也逐漸多了起來末明初,施耐庵以這些傳說、話本、戲曲為基礎,經過自己的再創作,纔寫成了這部膾炙人口的《水滸傳》。隨後,羅貫中(《三國演義》的作者)又對這部書進行了加工。羅貫中與施耐庵大約是同一時代的人,不過由於歷史上缺乏記載,這兩個人的生平事跡和他們進行創作的具體情況,都已經很難考證。
《水滸傳》有簡本和繁本兩個繫統。簡本敘事簡略,文字比較粗糙;繁本敘事詳細,文學性較強。近五十年來,世上流行的主要有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和七十一回本。百回本屬於繁本,是水滸故事成型最早的本子,我們現在提供給大家的就是這個本子。百二十回本是以百回本為基礎,又插入描寫征田虎、王慶故事的二十回(即第九十一回至第一百一十回)而成。明朝末年,有一個叫金聖嘆的人又對百回本做了一次大手術。他攔腰一刀,把第七十一回後面的幾十回全部刪掉,另編了一個盧俊義驚噩夢、梁山好漢被一網打盡的情節作為結尾,又把第一回改為“楔子”,並對文字進行了刪改潤飾,於是便成了一個七十回本。新中國成立後,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七十回本為基礎,把“楔子”恢復為第一回,去掉金聖嘆所加的尾巴,仍以梁山英雄排座次作為結束,並對文字做了校訂,又成了一個七十一回本。這個本子曾風行了二三十年。
《水滸傳》具體而生動地描寫了以宋江為首的農民起義發生、發展直至失敗的整個過程,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腐朽和統治階級的種種罪惡,熱情歌頌了起義英雄的反抗精神和正義行動,塑造了一大批梁山好漢的光輝形像,形像地揭示了封建社會“官逼民反”的客觀真理和農民起義失敗的內在原因。
高俅是封建統治集團的一個代表人物,他與蔡京、童貫等人相勾結,加上地方上的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從上到下,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封建關繫網。他們把持朝政,陷害忠良,橫征暴斂,無惡不作,把個國家搞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搖。”白勝口中唱出的這幾句歌謠,正是這種尖銳的階級矛盾的真實寫照。就因為高衙內看上了林衝的妻子,身為太尉的高俅便設下毒計,對林衝百般陷害,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北京大名府留守梁中書,為了給老丈人蔡京祝壽,竟然搜刮了十萬金珠寶貝作為壽禮。登州的毛太公父子,為了侵吞解珍、解寶兄弟好容易纔獵到的兩隻老虎,便勾結官府,把解氏兄弟以“混賴大蟲”“搶擄財物”的罪名打入了死囚牢。在這種暗無天日的社會條件下,不僅像李逵、阮氏三雄、解氏兄弟這樣的下層百姓要揭竿而起,連林衝、楊志、柴進這些處於社會中上層的正義之士也要被逼上梁山,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被逼上梁山的眾多好漢中,林衝的經歷最為典型。他本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有著優厚的待遇、美滿的家庭,所以他一直安分守己,不敢反抗。高衙內在大庭廣眾之中調戲他的妻子,他忍了;中了高俅的圈套,被發配滄州,他忍了;野豬林差一點兒喪命,他又忍了;到了滄州,他還是準備繼續忍下去。但是,高俅父子為了謀害他,竟然派人到滄州火燒了大軍草料場,要把他活活燒死。在這種情況下,他纔手刃了仇人,毅然上了梁山。
在封建社會裡,造反是一種大逆不道、誅滅九族的罪過,造反者一向被稱為盜賊草寇,無論哪朝哪代都是一樣。但《水滸傳》卻反其道而行之,把造反者寫成了英雄好漢。在眾多的梁山好漢中,李逵是造反精神最為徹底的一個。他上梁山,沒有絲毫的勉強。上了梁山之後,他的要求是“殺去東京,奪了鳥位”。所以一聽說要招安,他便踢翻桌子,大叫:“招安,招安,招什麼鳥安!”甚至把朝廷的聖旨扯個粉碎。武松是最富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景陽岡打虎、怒殺潘金蓮、鬥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大鬧飛雲浦、血濺鴛鴦樓,書中用了整整十回的篇幅來集中講述武松的故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的英雄形像。魯智深是一個嫉惡如仇、專好打抱不平的人物。“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是他一生行事的準則。拳打鎮關西,大鬧野豬林,不僅寫出了他的勇,而且寫出了他的智。正是這些頂天立地的好漢,構成了這支起義隊伍的中堅力量。
書中不僅寫了個人的抗爭,也寫了集體的聯合行動。晁蓋、吳用等人的智取生辰綱,就是這種聯合的開始;此後,又有了較大規模的白龍廟英雄小聚義;最後,纔有了梁山泊的大聚義。這些好漢們就是這樣一個個、一路路,像百川歸海一樣,從四面八方奔向梁山水泊,梁山義軍也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尤其是宋江上山之後,樹起了“替天行道”的大旗,攻州掠府,破莊撥寨,所向披靡。到了第七十一回“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梁山事業發展到了頂點,“八方共域,異姓一家”的理想似乎就要實現了。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層濃重的陰影卻已經籠罩了整個山寨,這就是招安。
那麼,在梁山義軍已經發展到了那麼大的規模,尤其是在取得了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的重大勝利之後,他們為什麼會接受招安,去向朝廷主動投降呢?這個問題還要從貫穿全書的忠義思想和宋江這個人物說起。
《水滸傳》又叫《忠義水滸傳》,由此可見“忠”“義”二字在全書中的地位。這個“忠”,既有忠於梁山事業的一面,又有忠於大宋皇帝的一面;這個“義”,既有反抗封建壓迫的一面,也有不分青紅皂白、一味講究哥們兒義氣的一面。在宋江、盧俊義、柴進及那些官軍降將心中,“忠”是第一位的,“義”是第二位的;而他們的那個“忠”,忠於皇帝的一面又占了很大比重。有些人之所以上梁山,不過是迫不得已,其目的隻是暫時棲身水泊,等候日後招安。不僅如此,在第十九回中,連阮小五所唱的歌謠中也說:“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當然,這中間不包括李逵、武松、魯智深及林衝等人,他們並不想再忠於“趙官家”。但是,一來他們在梁山的作用有限,二來又特別看重這個“義”字,為了這個“義”字,他們便也隻好跟著宋江等人去接受招安了。這是一個悲劇。
宋江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人物形像。他曾攻讀經史,胸懷大志,卻隻能做一個刀筆小吏,難免有一肚子壯志難酬的悶氣;但他長期身在公門,又使他深知朝廷吏治的腐敗,了解百姓的疾苦,這就激發了他的正義感;而他的精明練達、深通謀略,專好仗義疏財、結納江湖好漢,則使他具備了成為一個領袖的條件。但是,他那根深蒂固的忠孝思想和人生在世一定要博得個封妻蔭子、青史留名的傳統觀念,又使他始終對統治階級存有幻想。所以,他上梁山非常勉強,上山後也隻反貪官,不反皇帝,一旦時機成熟,便決定接受招安,去朝廷中求得個一官半職,最終導致了整個梁山義軍的敗亡。
在《水滸傳》中,同樣是造反,宋江等人被稱為“義士”,得到肯定,而方臘等人則被視為“賊寇”,受到譴責,其主要原因就在於宋江隻反貪官,不反皇帝,並接受了招安,而方臘則改年建號,自霸稱尊,至死也不投降。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作者思想上的局限性。
《水滸傳》在藝術上是非常成功的。它通過一個個起伏跌宕、富於傳奇性的故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像。全書描繪的人物有幾百個,具有鮮明的性格、給人留下深刻印像的就有幾十個。其中不僅有林衝、魯智深、李逵、武松、宋江、吳用、楊志、燕青、石秀等主要人物,也有何九叔、喬郓哥、王婆、牛二、黃文炳等次要人物。有的人物,作者並沒有用多少筆墨,卻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像。如牛二在全書中隻出現了一次,但就是這寥寥幾筆,一個滾刀肉的形像便鮮明地立在我們面前了。有些人物,雖然屬於同一類型,但卻各有特點。比如魯智深、武松、李逵都是粗人,但性格卻並不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