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園裡,陳萍萍閉著眼睛問道:“回春堂那裡不會有問題吧?我不希望在最後的時刻犯錯。”
費介撓了撓蓬亂的頭發,回道:“能有什麼問題?雖然是洪四庠親自出馬,但宮裡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計算中,不會讓他們抓到什麼把柄。”
“很好。”陳萍萍睜開眼睛,眼角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放,“我在想要不要讓洪竹消失。”
皇帝是盛怒之下,下意識裡要將所有可能猜到皇室丑聞的知情者全部殺死,不過他當時立刻取消了這個決定。可陳萍萍又是為了什麼,想要殺死洪竹?
費介搖頭說道:“我們想辦法讓洪竹看到了那件事,但很明顯陛下不是通過他知道的。”
這句話暴露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真相,也解釋了盤桓在範閑心頭的大疑惑。洪竹雖是東宮首領太監,但憑什麼運氣那麼好……或者說那麼差,剛好發現了長公主與太子之間的陰私事?
原來他竟是陳萍萍落下的第一顆棋子!
陳萍萍微微皺眉,有些不解地問道:“所以我纔覺得這個小太監有些看不透。他明明是陛下放到東宮的釘子,知道這件事情後,為什麼一直沒有向陛下稟報?”
“因為他知道如果這件事情由他的嘴裡說出去,他必死無疑。”費介回道,“能在宮裡爬起來的人,沒有蠢貨。”
陳萍萍又說道:“洪竹能一直忍著,我很佩服。隻是陛下終於還是知道了,很好。”
費介微笑著說道:“你有一個好接班人,我有一個好學生。”
陳萍萍神情滿足地說道:“不知道他怎麼安排的,隻憑這一點,就說明他長進不少。”
其實他隻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卻不知道洪竹是範閑的人。
費介攤手說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安排的。”
陳萍萍回道:“陛下多疑,範閑這法子不能說是不聰明。但問題在於陛下多疑,所以對這些太容易看到的疑點,反而會產生更深的懷疑,所以我們要替範閑殺人,把這些疑點搞結實……殺人定君心,此話雖然很粗糙,但好就好在死人不會說話,卻會告訴陛下想知道的。”
費介嘆道:“雖然有些繞,但基本上聽明白了。”
“陛下多疑又自信,所以隻會從眼前的證據中尋找到可以證明自己猜疑的那部分……說來說去,隻是陛下欺騙了他自己的眼睛。當然,這是實際發生的事情,因此不算欺騙。”
這時從園外傳來隱隱的說話聲。陳萍萍馬上吩咐道:“宮裡的旨意到了,你準備離京吧。”
費介點了點頭,問道:“洪竹那裡?”
“暫時不要動。”說著,陳萍萍推著輪椅向園子的前面行去,然後又補充道,“我總覺得這個小太監不簡單。”
遠在江南冷眼旁觀京都的範閑,並不知道他埋在皇宮裡最深的那顆釘子,同時間成為慶國最厲害的兩位大人物想殺死的對像,以此證明這個耗費了他最多精力、隱藏最深的計劃,依然有許多在算計之外的危險。如果不是洪竹擁有足夠好的運氣,等範閑下次回京的時候,隻怕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個長著滿臉青春痘小太監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神廟裡會不會有神,但這個世上肯定沒有人是神,就算是境界最接近神的北齊國師苦荷,就算是權勢與心境強大到難以想像的慶國皇帝,其實都還隻是凡人。
所以那位深不可測的慶國皇帝,此時坐在太極殿的長廊下,看著眼前的一大片宮坪時,目光有些落寞與失望,無異於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皇帝的身邊是那輛黑色的輪椅,陳萍萍輕輕撫摩著膝上的羊毛毯子,沉默不語。
夜已經極深了,太極殿內的燈火依然將宮坪照得清清楚楚。此時尚是春初,沒有落葉,沒有落花,宮裡被太監宮女雜役打掃得干干淨淨,纖塵不染,石板間縫隙中的那些土都平伏著,繪成一道道謙恭的線條。
“我錯了。”皇帝今天沒有用朕來稱呼自己,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總以為,三次北伐,西征南討,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讓我承受不住的事情,我可以冷靜地看著這些事的發生,可是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纔知道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陳萍萍平靜地回道:“這是家事……古人說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陛下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他已經知道宮中發生了什麼,但他並沒有刻意表現出震驚,而是態度平靜,就像這並不是什麼大事,這種態度讓皇帝的心情好了些。
是啊,隻是一件見不得光的家事罷了……
“以往你一直說,不想摻和到朕的家事中來,可後來終究還是摻和進來了。”皇帝把自稱改了回來,看著他說道,“這件事情要不要替朕處理一下?”
陳萍萍回道:“陛下早有妙斷,奴纔隻需要照章辦事就好。”
“數月前,朕便在這裡與你說過,朕準備陪他們玩玩,她畢竟是朕最疼愛的妹妹,那些小崽子畢竟是朕的兒子,所以一直存著三分不忍,但現在……”
皇帝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在宮外,朕在宮內,開始吧。”
陳萍萍緩緩抬頭,神情不變,內心深處卻漸起波瀾。
他做了那麼多事,等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今天這一刻。
當夜,京都十三城門司收到宮中手令及監察院傳書,把開城門的時間延後了半個時辰。晨光裡,準備進城的鄉民們擔著瓜果蔬菜與肉類,在城門外排成了長龍,滿臉的惘然與不解。
據說昨天夜裡有東夷城的奸細意圖潛入監察院,此時京內正在搜捕,為了防止奸細逃出城去,百姓們安靜了下來,沒人再有怨言,隻是在低聲罵著那些不知死活的東夷城奸細。
陳萍萍親自坐鎮的監察院,凌晨時分就已經行動起來。他這幾年一直待在陳園,監察院由範閑打理,如今親自出手,監察院的行事速度與隱秘性頓時恢復到極其可怕的地步,不到一個時辰,監察院就已經暗中控制了四座府邸。
京都守備師沒有接到任何消息,巡夜的官兵們目瞪口獃地看著那些穿著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官員忙碌地行走,急忙向上峰稟報,紛紛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
剛被皇帝提撥起來的京都守備統領,是隨大皇子西征的一位大將,聽到下屬稟報,他胡亂穿著衣服便衝到了宮外,卻隻看見了一座平靜異常,沒有絲毫異樣的宮城。
侯公公帶著侍衛站在禁軍身後,冷漠地拒絕了這位統領入宮稟告的請求。沒過多久,在親王府睡覺的大皇子也騎馬而至,但就連他入宮的請求也被侯公公平靜而堅定地拒絕了。
大皇子與守備統領對視一眼,看出彼此心中的不安與警惕。天色未明,又有烏雲飄了過來,將京都籠罩得更黑了一些。監察院有大動作,他們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去監察院。”大皇子說道。
他與守備統領離開皇城,直接去了監察院,入院時未受到任何阻攔,一眼便在園中看到了淺池畔的輪椅,大皇子毫不猶豫,直接問道:“院長,出什麼事了?”
陳萍萍沒有抬頭,回道:“沒什麼,昨天夜裡東夷城有高手潛入院中,偷去了不少珍貴情報。我連夜入京,進宮請了手令,這時候正在查。”
大皇子知道這是假話,什麼樣的奸細入京會驚動陳萍萍?還會讓宮裡把城門都關了?
京都守備統領恭敬地請示道:“老院長,有何需要守備師配合?”
“謝蘇啊……”陳萍萍看了這位守備統領一眼,嘆道,“你上任不久,得趕緊把京都守備抓在手上纔好。如今你空有這個位置,卻連手下的兵都使不動,怎麼配合?”
那位叫謝蘇的統領大人有些苦澀,因為陳萍萍說的是實話,京都守備師被葉家把持了二十年,後來又被秦家二公子打理,不知道葉秦兩家在守備師裡塞了多少親信。以這兩家在軍中的地位,自己一個西征軍的外來戶想全盤掌握守備師,難度實在太大。
大皇子擔心地問道:“陳叔,您給句實話,事情大不大?”
“是件小事。隻需要半個時辰,不會出任何問題。對了……陛下有旨,今日朝會推遲半個時辰,你們往各府傳話去,免得舒蕪那些老家伙在宮外等久了罵娘。”陳萍萍笑了笑,然後又說道,“有幾家府上不用傳話,我的人已經去了。”
監察院的人已經到了荷池坊,在京都府衙的配合下,將一群尚在睡夢中的漢子一網打盡。那些江湖中人付出了十幾具尸首的代價,不得不低下頭顱,被繫上了黑索。
另一隊監察院的人手到了幾位都察院御史府上,粗暴地將這幾位以鐵骨聞名於世的御史大人按倒在地,然後押往大理寺,隻在御史府邸裡留下一片驚恐的哭聲。
監察院隊伍中,賀宗緯皺了皺眉頭,對沐鐵道:“這幾位是都察院御史,風聞議事無罪……你們就這般胡亂抓了,難道不怕有損陛下清譽?”
沐鐵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您如今是都察院的執筆大人,如何善後,自然由大人安排。”
皇帝陛下前次對朝堂換血,賀宗緯從都察院調到了監察院,專職監視,不知道陳萍萍如何想,竟讓此人隨著監察院參加到針對都察院的行動當中。
賀宗緯如果出面配合監察院將這群御史下獄,名聲便全完了,但他極其聰明,知道今天凌晨的行動是宮裡的意思,猜到這是陛下在掃蕩長公主殘存的那些力量,所以他不敢有任何反對意見。他隻是很疑惑,京都前些時間一直太平,陛下為什麼會忽然不容長公主?
第三支監察院的隊伍在顏府。一臉冷漠的言冰雲手裡捧著院令,看著跪在面前的顏行書,緩慢而平靜地念著吏部尚書顏行書的罪名,一條一條,無一不是震撼人心的滔天大罪。
衣衫不整的顏行書跪在地上聽著這些罪名,身子有些發軟,他知道,不到關鍵時刻,陛下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些罪名處置自己,這些罪名既然拋了出來,說明陛下是真的要滅了自己!
為什麼?隻有一個理由,這些年自己與長公主走得太近了。顏行書絕望至極,依然哀號道:“我要看陛下手令!我要看手令!你們監察院沒有手令,不得擅審三品官員!”
言冰雲搖了搖頭,取出手令在他眼前晃了晃。顏行書雙眼一黑,向後倒下,堂堂吏部尚書竟如此這般被嚇昏了過去。
還有幾路監察院官員在行動。凌晨正是萬籟俱靜的時候,緝捕進行得極為順利,不到半個時辰,大部分與長公主牽連太深的官員都被請回了監察院的天牢或者是大理寺的草房。
最後一路監察院官員在一座安靜的府邸外耐心等候,他們已經將這座府邸包圍了很久,始終沒有動作,便是在等待著各處回報的消息。
這一路沒有領頭的官員,也沒有帶旨意,甚至連陳萍萍親手簽發的院令都沒有一份,他們的組成最簡單,全部是六處的人馬。因為他們不需要進入那座府邸傳旨,他們所接到的命令是進入這座府邸,嚴禁與府中任何人交談,直接殺死所有人。
在平日,天邊應該已經現出魚肚白了,然而今天烏雲太厚,天色還是那樣黯淡。一頭繚亂頭發的費介從街角走了出來,對圍在府邸四周的六處刺客們點了點頭,然後離開。
六處刺客們蜂擁而入,卻沒有遇到任何抵抗。這座府邸裡隱藏著長公主最強大的武力、最秘密的情報、最親信的心腹……卻沒有任何抵抗。所有的信陽高手在睡夢中就被費介的毒迷倒了,偶有幾位內力精深的高手,在六處劍手的刀劍伺候下,也立馬魂歸黃泉。
信陽首席謀士黃毅滿臉絕望地看著衝入門來的六處劍手,前些日子他被範閑用毒殺掉了半條命,今天又被範閑的師父種了一次毒,哪還有半點僥幸。他隻是有些不甘心,自己的頭腦還沒有發揮足夠的作用,在慶國的歷史上連一星半點兒的痕跡還都沒有留下,卻要死去。
一柄冰冷的劍刺入他的咽喉,中斷了他的思考。
進入別府後院,六處劍手更是沒有給那些年輕貌美的男子們任何說話求饒的機會,便用極快的速度將他們殺死,然後開始處理尸體。
隻是沒有人知道,在六處劍手們還在別府外的時候,費介剛剛開始布毒的那一刻,一個中年男子滿臉驚恐蒼白,從府後的那個狗洞鑽了出去。
袁宏道,曾經是林相的一生摯友,實則卻是長公主李雲睿最為信任的謀士。
天還未亮,驚魂難定的他沿著西城的一條小巷往荷池坊那邊逃竄,一路小心翼翼地避過了監察院的追捕和京都守備師的巡查,好不容易來到了一間民房中。
他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有些木然地坐在了桌邊,許久說不出話來。他這一生不知道做過多少大事,甚至當初林相爺也是被他親手弄了下來,可今天凌晨這一幕仍然讓他驚心動魄。
想必長公主別府裡的所有人都死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人都是被袁宏道害死的。問題在於,在所有人的認知中袁宏道是長公主身邊的親信,如果先前他不逃,肯定也會當場被監察院六處的劍手殺死——如果費介沒有搶先出手的話。
這間民房是監察院最隱秘的一個接頭處,袁宏道側頭看見桌上擺著一杯茶,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潤一潤極為干澀的嗓子。
“你難道不怕這茶裡有毒?”一個男子笑著從內室裡走了出來。
正是小言公子的父親,前任四處統領言若海。袁宏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確認對方身份之後低聲說道:“我本來就沒有指望還要活下去。”
在這位慶國最成功的無間行者看來,今天凌晨的緝捕說明陛下不再容忍長公主,他相信,以陛下與陳院長的行動力,隻需要半個時辰,長公主一方就會被清掃干淨。而如果長公主不再構成任何威脅,他這個死間自然也就失去了所有意義,理應被抹去存在的痕跡。
袁宏道不覺悲涼,因為從很多年前跟隨林若甫起,他就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
言若海隻是笑了笑,取出準備好的一應通關手續與偽裝所需,對他說道:“你很久不在院中,或許不清楚,陛下和院長大人從來都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位下屬。”
說話間,言若海微微一怔,然後又苦笑了起來。
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穿著平民服飾的女子滿臉驚惶地從後門閃了進來。等這個女子看清了袁宏道的面容,不由嘴巴大張,露出驚愕的表情,似乎怎麼也想不到對方會出現在這裡。
袁宏道也無比驚訝,因為他曾經在信陽見過這個女子,當時這個女子的身份,是長公主身邊的親信宮女……原來這個宮女,竟也是陛下的人!
言若海看了那個宮女一眼,皺眉說道:“你出來得晚了些。”
那個宮女低頭復命:“昨天夜裡我剛離開,洪公公就親自出馬圍住了廣信宮……我不敢隨意行走,所以慢了。”
“二位都是朝廷的功臣,陛下和院長大人對二位這些年的表現十分滿意,今天事情急迫,所以隻好讓你們照面,也防止日後你們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帶來不必要的損失。”
袁宏道皺眉問道:“我們去哪裡?”
“你回信陽。”言若海一字一句地吩咐道,“在信陽等著。”
袁宏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是說……長公主還會回信陽?”
“皇家的事情,誰也說不準……至於回信陽之後怎麼解釋,我會慢慢告訴你。”言若海又轉頭對那個宮女說道:“你就潛伏在京中,日後若有變故,還需要你入宮。”
最後,這位名義上已經退休的監察院高級官員行禮道:“辛苦二位了。”
房間裡安靜了下來,言若海看著窗外的圍牆,想著剛剛離開的那位同僚,微微皺眉,不知道此時他心裡在想些什麼。許久之後,他又笑了起來。
以長公主的實力、城府以及手段,監察院隻需用半個時辰就可以挖出她那些隱而不發的勢力,並能用最快的速度、最果斷的手段清掃干淨。如此輕松自在完全不符合世人對長公主的敬畏,然而就是因為,監察院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在她的身邊埋了兩顆釘子。
尤其是袁宏道這顆釘子,當年長公主在科場上瞧中林若甫之前,就已經將其安排在了林若甫身旁。如果說那個宮女隻是掌握了一些長公主的性情喜好,同時安排了洪竹“湊巧”發現那件陰私事,那麼袁宏道如今身為信陽謀士,對長公主的一切則是無比清楚。有這樣一個人幫監察院做事,長公主一方哪裡禁受得住監察院的風吹雨打,陳萍萍從來就沒有把長公主當成值得重視的敵人。今日監察院的出手如此準確,皆因為此。
袁宏道是監察院建院之初撒出去的第一筐釘子,經歷了這麼多年朝堂內外的磨損,那筐釘子就剩下他一個了。如今的他並不知道,現今的監察院早已不是當年的監察院,陳萍萍沉默而冷漠地站在這些人與陛下的中間,所謂架空,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