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日本人打仗是分秒間的事,女兒怎能嫁給“日本人”!可是張我軍這位青年,從哪邊看也不像個日本人。不錯,他會說日語,而且說得和日本人一樣。可是他的北京話,也聽不出來一點外國口音。人長得英俊,外祖母愈看愈喜歡。那麼天真,那麼用功。
四叔掙扎的結果,是民族主義(但是一種偽民族主義)的勝利。母親馬上被安排出嫁,嫁給一位小有錢的商人。這時候我父親在臺灣編《臺灣民報》,母親與外祖母急得團團轉。不妨,這時就有朋友相助了。父親在北京認識的臺灣人不少,其中有一個鹿港人,叫洪槽,字炎秋。是當代大(舊體)詩人洪棄生的兒子。他那時在北大念書,父親上次來北京時便已熟識。他聽到了這個消息,便連忙寫信給父親,父親接到信,把一切事情拋下,兼程趕到北京,與母親、外祖母和幾個親密的男女同學商量,最後決定回臺灣去結婚。為了表示尊禮,一行分兩批人,到了臺灣找到當時在臺灣最受尊敬的紳士林獻堂先生來證婚。但是沒有用,四叔還是不同意,說他們是私奔,而且登報正式與羅心鄉(文淑)解除叔姪關繫。不過,“張大哥”和“大姐”就成了他們那一代兄弟姐妹間的英雄人物。
從這件事情可以想見洪槽是父親最好的朋友,後來他父親去世,洪老太太被接去北京,和我們住在一條胡同。他們在2號,靠著宣武門內大街;我們在丙25號,離南河沿比較近。洪老太太的小腳是大有名的。鹿港顯然比北京管女人管得好。她的兩隻三寸金蓮及繡花小鞋是鄰居每天爭看的對像和聊天的主題。洪先生的太太是東北人,姓關,是母親在女師大的同學。還有兩個人與張、洪構成北京有名的臺灣四劍客,就是連震東和蘇芗雨。臺灣人有給日本人做官的,如謝華輝做河北的一個道尹,謝介石做駐“滿洲國”大使;也有臺灣人反日本的,比如張深切被日本憲兵抓過一次,還有吳某人被日本人關了很久險被槍斃。父親和他們全都來往,來了就喝酒,他說從喝酒可看出一個人的全部性格。可惜我沒有上過他這門課,但是他的意思我也能夠了解。
給我們家影響最大的同鄉,無疑要數徐木生了。在我上小學搬家到手帕胡同前後,一個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留學生搬到我們家裡來住,這人就是徐木生。二十五六歲的年紀,圓圓的臉,一身筆挺的日本大學生黑制服。徐木生說話聲音很大,充滿自信,見了我和我哥哥便叫,少爺!少爺!他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無事的時候便向我和我哥哥宣傳馬列主義。我哥哥確由一個“少年”轉變成為一個馬列主義的革命者,大致是受了徐木生的影響。1945年,哥哥出走,進入河北平山晉察冀邊區,同時也走入了人生另一條大道。在80年代,我們重會以後,有一次我問哥哥:“什麼讓你下決心加入共產黨的?”他的回答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我加入共產黨的第一個目的是,好讓徐木生不再叫我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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