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共和社會憲法C私（試）案
川滿信一
在對長達數個世紀的歷史做出深刻反省之後，琉球共和社會的全體人民在此立下悲壯誓願，為奠定一個完全自治社會的基石而深感光榮，今以直接署名的方式制定並公布《琉球共和社會憲法》。
全體人民署名（另附）
（前言）
因浦添（13世紀琉球王朝的首都）而傲者因浦添而滅，恃首裡（1406年琉球王朝的首都從浦添遷至首裡）而驕者因首裡而亡。以金字塔為傲，則因金字塔而潰。因長城而驕，亦因長城而亡。以軍備為傲者毀於軍備，因法而驕者因法而亡。倚靠神者滅於神，仰賴人者亡於人，因憑愛者毀於愛。
倚科學而驕者，因科學之故而滅；因美食而驕者，以美食之故而亡。渴求國家者，終將陷入國家的牢籠。當日趨集中與膨脹的國家權力伸出榨取、壓迫與殺戮之手，帶來不平等、貧困與動蕩之後，終會走上戰爭的不歸路。我們不能忘記，映在落日餘暉中沙礫遍地的西域古都，還有那在飛鳥驚鴻一瞥之下沉寂幾百年的印加古城。不止如此，我們的雙足如今依然踏於焦土之上。
歷經九死一生再次立於廢墟之上時，我們終於明白，戰爭不過是殺戮國內人民的機器。但未曾想到的是，美軍在這廢墟之上重又建立起龐大的軍事基地。我們一直在進行非武裝抵抗，並曾經向建立在國民的反省之上、開篇即提出“放棄戰爭”和“反戰、不保留軍備”宣言的《日本國憲法》和遵守這一憲法的國民尋求幫助，並對此寄予了最後的期望。但結果等來的卻是無情的背叛。日本國民的反省如同一層薄雪一樣淺淡繼而消失不見。我們對此早已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好戰國日本啊，好戰的日本國民及其掌權者啊，你們盡管走你們的路吧。我們再也不會在你們強行通往人類滅絕的不歸路上奉陪下去了。
第一章
（基本理念）
第一條 我們琉球共和社會人民出於對歷史的反省和悲壯的誓願，決心根除自人類產生以來由於權力集中而產生的一切惡業的根源，在此高聲宣布廢除國家。
共和社會人民隻有依據對萬物慈悲的原理，不斷創造互惠互助制度的行為，纔能得到本憲法的保護和承認。
對於逾越和脫離慈悲原理的人民、協調機構及其在職者等，本憲法不保障其任何的權利。
第二條 該憲法是為廢除一切法律而設的唯一的法。共和社會將廢除軍隊、警察、一切國家固有的管理機構、官僚體制、司法機構等一切權力集中的組織體制，今後也不設立此類組織。共和社會的人民必須認真鏟除每人心中的權力之芽。
第三條 不管出於何種理由，都不允許殺傷他人。慈悲的戒律是不立文字，自己破的戒必須受到自己的裁決。法庭設在每一位人民心中。須不斷傾聽如父母教誨般的達摩之聲，依據慈悲的戒律，糾正自身與社會及他人的關繫。
第四條 超出飲食基本需要的殺傷違背慈悲的戒律。因此不論個人還是集團，為溫飽和生存所需而對動植物的捕殺，都隻能在慈悲的內海所允許的範圍之內進行。
第五條 眾議時需認真傾聽貧者的意見，不可聽取無慈悲之心者的意見。
第六條 須將琉球共和社會建設成豐足的社會。須在衣、食、住、精神等生存的所有領域實現豐足。但是豐足的意義必須時常觀照慈悲的戒律躬行不怠。
第七條 需共同商議備荒之策，合力克服貧困與災害，以求共生。貧窮本身並不可怕，真正可怕和需要避免的是因不平等而產生的內心的貧賤。
……
摘讀2：
琉球共和社會憲法私案之由來
——兼論共和國與共和社會之區別
川滿信一
……
五 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
在明治初期摸索國家未來走向的過程中，民眾中興起了自發制定憲法的運動，有許多憲法私案在那時被制定出來。不僅如此，對明治憲法也一直存在著不同的解釋，這些不同觀點之間爭論不息，直到昭和初期軍閥政府壓制言論自由纔被壓制下去。1970年，為了分析衝繩戰後的思想狀況，我在寫《衝繩的天皇制思想》一文時專門研究了明治憲法和戰後憲法中有關天皇的條款。關於吉本隆明的天皇制論，我在翻閱了美濃部達吉、西田幾多郎和穗積八束等人的學說後，感到在天皇與國體這樣的概念上，我無法有同等的感受，也有很多我無法贊同之處。在以天皇制為主題比較衝繩和日本本土時，可以發現兩地對於國體的感性認識和宗教性傳統的意識上存在著差別。盡管吉本隆明認為在日本戰後，天皇制已“失去了立足的傳統根基”，但我在戰後憲法中卻發現依然存在著問題，“在法制度的層面，天皇的地位以與以前並無多少差異的形式被繼承下來，這是為什麼？”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將視線轉向了衝繩對天皇制的接納上來。從現在依然在有意無意地使用著屬於天皇制附屬物的昭和、平成年號來看，隻能說日本國家的統治形態仍是君主制的延續。如果不清除明治憲法的這一殘渣，那麼天皇主權和國體絕對主義就還是會有死灰復燃的危險。正是由於有這樣的疑問，我在《琉球共和社會憲法私案》中刪去了關於天皇的所有條款。
在之前的東京都知事選舉中，據說候選人田母神俊雄在以“網絡右翼”為核心的三四十歲的年輕階層中收獲了61萬選票。從大東亞戰爭到太平洋戰爭，都是日本追隨西方的殖民主義而發動的侵略戰爭，這已是歷史的常識，然而田母神卻不承認這是侵略，妄言“南京大屠殺和隨軍慰安婦全是捏造”。盡管田母神最終沒有當選，但是拋出如此有悖歷史的言論、推動日本快速滑向軍事國家的田母神能獲得如此多的選票，不能因為他最終沒有當選就可以忽視這個事實中蘊含的危險性。這說明從明治時期延續下來的“國體”信仰再度浮現在缺乏方向性的國家與社會的分裂中，它有著很深的思想上的根源。
而日本的國民又是怎樣的呢？民眾一心蜷縮於生活裡不問政治，在高度經濟化的社會裡隨波逐流，而知識分子長於鑽營的智慧而無力承擔公共責任。看到日本國民在這次東京都知事選舉中的表現，估計處在體制管理者位置上的掌權者們都會樂得手舞足蹈——這是一群多麼好的“良民”啊！
關於共和社會憲法，有一點需要說明，在這一憲法私案的前言中，尤其是前半部分，我使用了一種頗為奇特的文體，這是受了鴨長明和北一輝的影響。鴨長明在《方丈記》中曾發出這樣的感慨：“川流雖毫不停息，然其水已非原來之水。浮沫漂於積水之上，此消彼長，並無永存之理。世上之人與居處，莫不如此。”而北一輝在《支那革命外史》中也曾嘆道，“金陵歷史縱悠久，山河迷蒙煙雨中，清朝立國三百年，窮途末路亦難逃，真讓人無語凝噎。古人曾悲嘆古今興亡如一夢，古人之淚又在今人之雙頰滂沱。昔之羅馬將軍西皮奧，舉目眺望迦太基城燃起之大火，嘆曰，焉知百年後我羅馬不會如此？自古以來，步興盛之道則興，蹈滅亡之轍則亡。焉知日本他日無迦太基之火、金陵之雨之境乎？”在這些思想影響下的所思所想，都被我寫進了憲法前言中。
其中，“倚靠神者滅於神，因憑愛者毀於愛”，這樣說法可能會招致非議。其實這裡面包含了我對成為西方近代化之排頭兵的十字軍的質疑，以及對西方已脫離了自然思想的人類至上主義的否定。十字軍以對上帝的愛為名義，但既然有愛，作為愛之反面的憎惡與嫉妒也會隨之而來。而人類至上主義則切斷了人與自然之間存在的輪回。雖說既然要生存就免不了因衣食住而產生的造業，但能否在不違背宇宙的熵的前提下控制人類的欲望呢？隻有當我們返回古人倡導的節制、中道的思想，改變社會的存在形態的時候，通向未來的大門纔會向我們打開。據說克魯泡特金19世紀在對植物生態的觀察中發現了“共生”的原理，他繼而從此開始倡導無政府主義。在人類社會中，調整人類相互關繫的機構亦不可或缺。但迄今為止“政府”這一組織必然會形成不斷增強其權力的結構。我們能否不再依賴以權威和權力運行的統治機構，而設想一個始終致力於調整相互關繫的協調機構？正是從這裡出發，我嘗試不以“國家”為前提，起草了提倡自治體主權的《共和社會憲法草案》。在歷史上，這種社會憲法的構思也曾經作為私案被提出過。
面對安倍政權緊鑼密鼓推行的憲法改正，要做的不是瞠目結舌地束手旁觀，而是不分立場左右，都來自主地制定個人的憲法提案，在對這些草案的討論中激活自主獨立的精神。如果把法律交給頂層自上而下地制定，則與將絞索套在自己頸上無異。
六 連接夢想的橋梁
在松本三之介解說的《<近代政治意識的先覺> 佐久間像山》（《<新版>日本的思想家<上>》朝日選書44）一書中，有一段論述吸引了我的注意。像山是在“天保改革”年間持攘夷論但又反對鎖國攘夷的思想家，松本三之介在書中提到，在1862年像山向幕府的上疏中竟提到了琉球。在上書中他“力陳將諸外國稱為‘夷狄’之‘無禮’”，並進言，“現若將朝鮮、琉球稱為‘夷狄’，彼雖小國也未必甘願受之，更何況將東西洋之大國賤稱為夷狄，此猶言吾國無禮而已”。
把眼光投向世界的佐久間像山，對國際關繫有著充分的把握，認為對琉球這樣的小國也絕不能輕侮，如果賤稱為夷狄，反而表現出日本國的無禮。對於這一批評，我感慨良多。
但遺憾的是，自琉球處分開始，明治以後的日本向亞洲各國強制推行的，正是像山所批判的“無禮”的政策。而且，在戰敗後本應得到深刻反省的那些歷史事實卻逐漸被忘卻，最近竟然還在“積極的和平外交”的名義之下，計劃著以解釋改憲的方式“行使集體自衛權”和公然進行“武器輸出”。政府“參拜靖國神社”“領土爭端”“強行在邊野古推進新軍事基地的建設”“竹富町教科書選書問題”“福島核電站事故及核電重啟計劃”“推銷核電站”等動作，無不使人感覺仿佛回到了昭和前期。
在現在的夷狄思想中，是不把美國和西方看作夷狄的，正因為排除在外，纔顯得更是把亞洲的周邊國家視為了夷狄。現在的日本重又走上了像山所批判的對亞洲施以“國之無禮”的道路，這豈不荒謬？
在我們的歷史上，曾經有過把軍隊的強大作為國家富強的前提條件的時期。但不斷擴張的軍隊如何成為了國家的重負，這在日本軍國主義的覆亡、蘇聯的解體、美國債務違約以及延期償還的事實中都得到了例證。而其結果在世界範圍內又導致了何種怨言，人們也已經有了充分的認識。
被統治權力的狹隘視野激怒的民眾們，嘗試了各種各樣的抵抗手段，比如衝繩，就提出了“all衝繩（衝繩一體）”的口號，號召各黨派超越分歧一致抵抗，還成立了“琉球民族獨立學會”，研究琉球諸島的“島嶼自決權”，此外還在縣議會的倡議下開展了“島上方言復活運動”，等等。
而在發達國家，由於集中了全人類的先進科學知識和技術，衣食住行的基本問題似乎已經得到解決。但是科學與技術的結合卻向越來越傾向於為資本服務，呈現出越來越輕視社會的傾向。金融資本主義傾注了如同賭博般的熱情，地球資源的浪費成為人類面臨的巨大課題。
在資本主義的發展初期，階級矛盾就以失業和饑荒的形式在現實中暴露出來。資本家的壓榨導致了他們與工人階級間矛盾的激化，在這種情況下，共產主義的理念就被提出來，以追求分配的平等。而到了現代，在發達國家的生產現場，科學與技術的結合卻專門用於生產超出人類衣食住行需求的過剩物資。也就是說，現在的主要問題不是“共產”，而是“流通”和“共消費”，但現在這些問題卻完全被推給了資本和企業方來解決。要超越全球化的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解決“共生”和“共消費”的問題纔是關鍵。隻有當我們將建立一個“共生”和“共消費”的社會當作主題時，世界範圍內的資源爭奪、發達城市的過度消費和浪費、貧困落後地區的饑餓等根本課題纔能找到解決之策。對這些問題的關心也是我嘗試社會憲法草案的動機。“共消費的社會”致力於實現人類社會與資源的持久平衡，要建立這樣一個社會，前提是要形成一種節制欲望的社會意識。正因為如此，在社會憲法草案中纔會反復出現“以慈悲心調節欲望”的基本原理。
對統治權的反抗行動可以用強力加以鎮壓，但社會意識的演進和改變卻是任何權力都壓制不了的。正因為如此，我們隻能通過社會意識的變革來改造未來，而這種社會意識的變革需要人們付出忍耐。想到這裡，我以暫且退一步的方式起草了這部憲法。想起我在年輕時沒有對時代的狀況有清晰的把握，僅是出於個人的憂憤就一頭扎進了遊行隊伍中，現在的我在反省過去的同時，也希望能為越來越僵化的大腦增添些補給，為我們所居住的世界能向平安喜樂的方向轉變略盡綿薄之力。現在，我創辦自己的個人雜志《卡俄斯（Chaos）之貌》，就是在構思一個將濟州島和琉球群島以及中國的臺灣、海南島連接在一起的“越境憲法”的構想。將這片海域連接起來打造成非武裝地帶，為大國間的好戰動向加上制動裝置，這樣雖然不能馬上消滅資本主義，但可以在資本主義的發展過程中實現東北亞共同體的建立，形成共通的貨幣圈，擴大深化亞洲文化的共通性，拓寬相互扶助社會的範圍，終有一天，我們可以看到資本主義在發展中走向滅亡和實現改革。盡管這可能隻是一種痴人說夢。
2014年3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