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深度時間中生活
人類世提供了一種在深度時間(deep time)的語境中去理解現時的環境危機的一種視角——深度時間屬於遙遠地質過去的範疇。近年來環境新聞報道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趨勢,就是當前這個世代的人已身不由己地被發生在周遭的千萬年不遇的環境變化拋進了深度時間。氣候變化的否認者和一些有著良好本意的環境學家有著這樣一種有害的、不切實際的觀點:地球的遙遠過去(deep past)本質上是處於一成不變的狀態。可自十八世紀末以來,有關地球的科學學科已經發展出一種較之前非常不同的看待遠古(distant past)的方法,而最近幾十年地質思想的重大發展也使這種看法的相關概念有越來越清晰的定義。這另一種觀點認為地質時間完完全全是具有歷史性的。追溯其歷史,這個故事呈現出的是一繫列有張力的敘述,包括洪水、氣候變化、還有不可預知的進化過程。人類世的誕生最多被看作是深度時間歷史漩渦中最近的一次轉折點。可是如果有關地球的故事一直是如此的曲折生動,那麼,人們可能會好奇,當下的變化實際上會不會隻是在各種宏大的地球事件中一圈不足稱道的漣漪。那麼,統觀全局,這個人類誘發的變化到底在地球繫統中到底是什麼樣規模?
漫長的山脈
2013年5月的早些時候,在夏威夷冒那羅亞黑色的火山坡上的一個監測站,發現大氣中每日平均的二氧化碳含量攀升至400ppm以上。接下來幾個月,由於夏日植被的生長從天空中攝取二氧化碳,其含量下降了大約7ppm,其後該水平在秋天又有所回升。次年,400ppm的閾值在3月份突破。第三年,這個閾值在一月份就已被突破。
冒那羅亞火山的空氣,作為太平洋中部崛起的“漫長山脈“,長期也長時間的被密切監測。山脈遠離人跡,山坡上如月球般的寸草不生,都意味著其周邊的空氣可以作為衡量地球整體大氣狀態的指標。八十年代末起,公眾開始關注溫室氣體的排放,有關大氣的化學組成一直是一個極具政治爭議的話題,冒那羅亞觀測站所監測到的400ppm閾值首次突破時間也被廣泛的報道。快速上升的二氧化碳含量被認為是人類活動的後果,也被人們引據為關注氣候變化的理由。這個事件的新聞報道也提到需要對這個故事需要提供一些歷史背景的鋪墊。據記者報道,早至十八世紀中葉,二氧化碳的含量穩居於280ppm。因而,在沒有其他的因素可以明確解釋其增長的情況下,現有的二氧化碳含量中的三成被認為是十八世紀末期工業社會發展的結果。
在大氣科學這個復雜的領域中,還能有比這更清楚明白的故事嗎?畢竟,回溯久遠的十八世紀末以解釋現世的做法我們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最明顯並且最典型的就是美國這個例子:1800年前出臺的《美利堅合眾國憲法》和《人權法案》這兩個文件至今仍是日常政治討論的重中之重。在更大範圍內也是如此。十八世紀末尾的幾十年是歐洲國家殖民擴張的形成階段,那個時代的影響在現代的世界中依然無處不在,特別是其造成的財富和貧窮的不均衡分布。此外,工業革命也見證了法國大革命和現代自由國家的建立。在1970年代當被問及法國大革命的影響的時候,中國的總理周恩來據說經常這麼回答,“現在評論恐怕為時過早”。無論真實與否,周恩來的這句箴言卻恰如其分的體現了一種觀點:法國大革命的影響還在繼續發酵,現今的政治或多或少仍存在於1789年的陰影之中。可是如果假設說周總理對巴拿馬地峽也做了類似的評論,對三百萬年前就分隔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南北美洲之間陸地的狹窄連接說出了這樣的話,那麼什麼樣的政治事件,可以被我們合理地放置入不是幾千年、而是幾百萬年的歷史長河中進行考量呢?
新聞報紙對與冒那羅亞的報道不僅僅止步於十八世紀,可是這樣問題就來了。報道這個故事的記者顯然認為如果把目光局限於這麼短的時間會給他們的讀者帶來不實的信息。畢竟,十八世紀中期,也就是工業化上升期之前的二氧化碳含量水平又有什麼特別之處呢?《紐約時報》為了解釋這個問題,無限擴大了其時間範圍:“為期大概8000年左右的人類文明期間,二氧化碳的含量是相對穩定的(280ppm)。” 毫無疑問,很多《紐約時報》2013年5月份的讀者覺得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現代公民,他們應該認可每天都作為報紙頭條出現的氣候變化相關報道的重要性。可是,看起來如果要實施的話,他們需要涵蓋不僅僅幾個世紀的歷史背景,而是八千年的歷史。而即便如此,離把控這個故事的全貌還相差甚遠。
《紐約時報》是如此冷冰冰地說明的,“科學家通過研究南極的冰層中的滯留的空氣發現早在八十萬年前二氧化碳的含量在一個狹窄的區間波動,這個區間從最遠古的冰河世紀的大約180ppm到更溫暖的世代的280ppm”。 冰河世紀(Ice ages),在這裡用的是復數!冒那羅亞山頂的先賢們開始聽起來有點像印度先賢聲稱的那樣,成百上千年一次的太陽年(solar years)組成了一個瑜伽時代(yuga),每一個瑜伽時代是摩訶時代(maha-yuga)周期的一部分,也就是大梵天(Brahma)生命中一天的1/29的一個1/71。可是,《紐約時報》的報道沒有就此止步。這位記者身處太平洋,終於在一個合適的語境下登上了報紙的早間新聞,他發現,“上一次有這麼高的二氧化碳含量還是在至少三百萬年前,就是說所說的上新世(Pliocene)” 。
《紐約時報》並不是唯一一家這麼報道的。英國的《衛報》對於二氧化碳的這個新出現的水平是這麼敘述的,“這麼高的二氧化碳含量上次出現還是在三百萬到五百萬之前,也就是上新世”。巴西的《全球時報》說二氧化碳上次達到400ppm這個“有像征意義的水平”還是在“320萬年前”。法國的《新觀察家報》報道的是這個數字的上限:上次“地球的大氣層”有這麼高的二氧化碳含量還是在“五百萬年前”。這些故事都一而再再而三的把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和遠古過去連在一起。為什麼?到底是什麼那麼致命讓人們用這個龐大的數字(500萬年)來解釋這個不起眼的數字(400ppm,也就纔0.04%)?為什麼曾經是專屬於地質學家、古生物學家和生物進化學家所關心的話題,突然變得萬眾矚目?
那位記者認為要理解400ppm的二氧化碳濃度的重要性需得從過去尋找某種參照點,這點無可厚非。一些政客和權威學者急於對這個很緊迫的話題做出一個回應,也確實需要把這個濃度值和遙遠的地質過去(deep geological past)做一個比較。可是奇怪的是,被突破的400ppm這個閾值並不是唯一被這麼對待的。有閱報習慣的人會發現,最近報刊上有關環境變化的報道都呈現出這樣的兩面性。一方面是該議題在當今環境中突顯的政治性,另一方面則是借助深度時間來對其進行闡釋說明。也就是說,現在討論環境危機似乎意味著必須要去討論地球歷史中那遙不可及的過去。
有關冰川的融化的報道參照的時間點是幾百萬年前,也就是地球上一個沒有冰層的時代。有一則新聞因為報道了北極現在的溫度是四萬四千年以來歷史最高,成了頭條。對政府機構如何處理洪水和森林火災的爭論也紛紛引據專家的研究,比如河流在幾千年間是如何的迂回改道,比如某些啄木鳥的物種如何在幾百萬年間演化出捕食腐木寄生蟲的本領。自然資源保護論者認為一個能夠正常運行的生態繫統的基準線應該設定於幾萬年前,大致在大部分的大型哺乳動物滅絕之前。對於反對全球變暖而搖旗吶喊的人來說,在幾十年內就把需要幾百萬年纔堆積形成的煤礦和石油燒完,這種做法簡直瘋狂至極。對於物種多樣性的缺失這個話題,新聞報紙的專題更偏向於強調問題的急迫性,提出世界可能開始經歷5億年以來的第六次物種大滅絕。最近一份研究表明處於南半球40維度的咆哮西風帶正吹著比上一個千年更強的西風和南風,這個看起來最轉瞬即逝的現像也把公眾的注意力聚焦到了遠古時期。
對於稍微關注環境問題新聞的人們來說,這種以歷史為參照的報道趨勢是很顯而易見的。然而,我們卻很容易忽視這種趨勢到底有多顯著。在環境報道中,個人對深度時間的參照看起來經常是有些偶然性和臨時性。隻有當這些偶然的事情經常發生的時候纔會凸顯出他們的真正的重要性。從整體上看,媒體這種投機取巧的影射表明了重要的一點:為了理解現在的環境危機,人們必須考慮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二十一世紀初的世界正在發生的改變隻有在置換到成千上萬年甚至幾百萬年量級的時間軸上纔可能被理解。政客和各種力量團體熱衷於唇槍舌戰、互相推諉的事實,各種應允選民去改善的情況——換言之,所有當代的政治事實——皆需追溯到遠古那個連政治都還不存在的時代。討論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缺失、化學污染等等這些議題使得記者們可以跟公眾隨意的提及地質時間,就像是古生物學家與冰河學家之間進行對話那樣。
這樣就的確有問題了。環境災難使深度時間政治化了。那麼對於那些關注環境可是卻既不是古生物學家又不是冰河學家的人們,他們面對這漫長的歷史該如何是好?在如此令人驚愕的語境中,人們該如何去理解、想像、詮釋這種無時無刻都在發生的環境變化呢?如果我們讀到美國的聯邦規定的最低薪水其實已經跌到了1950年代的排除通脹的實際水平,或者美國和歐洲最富裕的那1%占有的國家財富比例直逼一戰前的水平——這些跟冒那羅亞火山的報道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比較—我們能相對輕松地理解它們所要表明的觀點。相反的,對於非專業人士而言,新聞報道裡面信手撚來(bandied-about)的深度時間的參照很可能讓人摸不著頭腦,隨即將之拋諸腦後。 “就像是問一個入學不久的本科生有關一些事件在過去發生的時間…經常我們會得到一些非常隨機的答案,這些答案常常對於百、千、萬、十萬、百萬的時間刻度不加區分” 。
遠古最最重要的一個日子(其重要程度相當於對英國而言的1066年的黑斯廷斯戰役)可能是六千六百萬年前,陸棲恐龍(terrestrial dino)因彗星撞地球而滅絕的時候——當時的撞擊形成了現在墨西哥灣海岸。除此以外,對於非專業人士而言來講,一千萬年前和一億、一百萬年前的世界在他們的腦海中喚起的圖像不會有太大的區別。如果說後面的這幾個日期還讓人稍有印像的話,恐怕僅僅是因為錘子電影公司拍攝的電一百萬年前》,片中有用定格攝影塑造出那些撲向(lurching towards)衣不蔽體的原始女人的恐龍。
新聞記者三言兩語地解釋這些歷史時期可以規避這個問題。《紐約時報》對於冒那羅亞火山二氧化碳含量的大肆報道中有一條這樣的解釋,三百萬年前的氣候“遠比現在溫暖,地球上的冰冠也比現在小,海平面可能也比現在高大約60到80英尺”。這種注釋當然有所幫助,但頂多也隻能算是脫離歷史語境的一瞥。很明顯,二氧化碳的濃度和海平面水平並沒有正相關的關繫,特別是在一個沒有連續敘述主線的情況下去比照二氧化碳含量還有海平面的升高和降低的歷時發展,《紐約時報》這樣的敘事恐怕有點行不通。有可能是在三百萬年前,地球還很溫暖,空氣中也有很多二氧化碳。也有可能是發生在僅僅三十萬年前。人們很容易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