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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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書這一輩兒,名字起得風雅。堂姐蔣琴,堂哥蔣棋,還有一個堂弟,叫蔣英俊。蔣書懂事時,記得媽媽說:“叫‘書’不好,書—輸,手氣都沒了。”蔣偉明道:“女孩子的名字,就該文文氣氣。”
母親姓林名卿霞。小學生蔣書向同學介紹:“這是我媽,林卿霞。”同學嘻哈道:“你媽好漂亮,怪不得叫林青霞。”蔣書笑笑,不辯解。
傍晚時分,麻將搭子們在樓下中藥鋪門口,一聲聲喊:“林卿霞在嗎?”知道她在,偏要搞出動靜,惹得鄰近窗口紛紛探頭。“快上來。”林卿霞濾掉殘湯剩油,將碗筷堆進搪瓷面盆。鋪好絨毯,倒出麻將牌。
木梯咯吱作響。搭子們上來了,拎著瓜子水果。有時三個人,有時五六個。交替打牌、圍觀、“飛蒼蠅”。林卿霞不停地嗑瓜子,嘴邊一圈紅紅火氣。
婆婆張榮梅提起嗓門:“偉明,你老婆不洗碗。”
蔣偉明抖動報紙,扔出一句:“快洗碗。”
“煩死了,會洗的。”
蔣書放下鉛筆,默默出去。他們以為她到過道小便—痰盂放在過道上,遮一掛麻布簾子。她穿過過道,上曬臺把碗洗了。
八點多,蔣書收起作業睡覺。床鋪是兩條木板凳,架一張修修補補的棕繃。躺在床上,看見窗外梧桐樹。蔣書最早的人生記憶,是林卿霞拎起四歲的她,指著窗外說:“梧桐。”梧桐根邊鑽出褐色菌冠,指甲蓋大小,密匝匝堆著。林卿霞說,看見出菌,就是黃梅天了。梧桐葉間有麻雀和蟬,鼕風吹起時,它們叫聲凋零。隻有窗內的密胺麻將牌,不分四季,嘩啦作響。每次捋牌大叫“和了”時,林卿霞鼻梁笑皺起來。
後半夜,蔣書被日光燈刺醒。麻將在繼續,換下場的牌友鑽入被窩,雙腳搭在她身上取暖。窗外,有人騎輪胎漏氣的自行車,咔嚓咔嚓,仿佛行進在空闊無邊之中。梧桐枝條受了驚惶,喧嘩翻湧。張榮梅也醒了,連聲咒罵。一口令人費解的蘇北話,猶如沸水在煤球爐上持續作聲。
林卿霞說,蘇北話是低等話,不需要懂。不打牌的日子,她倚在鄰居方阿姨家門口,織著毛線,模仿張榮梅的“低等話”:“蘇北老太兇什麼兇。我娘家也是體面人,十歲的時候,就用上四環素了。嫁到蔣家沒享過福。我的同事嚴麗妹,你見過吧,滿嘴耙牙那個,老公做生意發了,光是金戒指,就送她五六個。我命這麼苦……”
林卿霞不像命苦的樣子。圓潤的臉蛋,用可蒙雪花膏擦得噴香;頭發燙成方便面,騎自行車時,飄揚如旗幟;為了保持身材,她將肉絲挑給女兒,還按住腹部,拍啊拍的,“我從前體形好得很,生完你以後,這塊肉再也去不掉”。還說,“姑娘時是金奶子,過了門是銀奶子,生過小孩是銅奶子。”在公共浴室,蔣書觀察那對奶子,垂垂如淚滴,乳暈大而髒。她羞愧起來,仿佛虧欠林卿霞太多。
林卿霞穿針織開衫和氨綸踏腳褲。有雙奶白中跟喜喜底牛皮船鞋,周日蹲在門口,刷得閃亮。張榮梅的灰眼珠子,跟著轉來轉去。林卿霞故意穿上牛皮鞋,踩得柚木地板喳喳響。她逛服裝店,試穿很多衣服,一件不買地出來。她議論嚴麗妹:“瞧那屁股,掛到膝蓋窩了。再好的衣服,都給嚴胖子糟蹋了。”
嚴麗妹是開行車的。下巴層層疊疊,堆在工作服領口上。行車形似小車廂,懸在車間頂部滑軌上。同事在地面用喇叭指揮,她控制抓鬥,抓起鋼卷,挪到車間另一端。
嚴麗妹帶蔣書玩。行車裡暖烘烘,玻璃干淨得仿佛不存在。操作臺下,堆著拖鞋、餅干聽、絨線籃子。嚴麗妹用奶糖和山楂卷,塞滿蔣書的口袋。
機器轟鳴,工人都是大嗓門。一色藍衣藍褲,變得小小的,散在鋼卷之間。角落裡火光迸現。嚴麗妹說,那是在焊鐵,看久了眼睛會瞎。蔣書移開視線,發現林卿霞,在車間後部空地,和兩個男同事說話。其中一個搶掉她的工作帽,她扭身和他嬉鬧。蔣書坐回板凳上,摳剝指甲邊緣的死皮。嚴麗妹問:“怎麼不看外面啦?頭暈嗎?”蔣書點點頭。“乖孩子,晚上給你帶日本水果糖。”
嚴麗妹下了班,喫過晚飯,找林卿霞打牌。身穿黑大衣,移動過來,仿佛一堵牆。蔣書和她擁抱,感覺被棉花堆似的胸脯托舉起來。嚴麗妹身上有黃酒、樟腦丸和海鷗洗發膏的味道。兩隻油亮的鐲子,在腕上叮當踫撞。她將水果糖偷偷塞給蔣書。
嚴麗妹在家喝過泡了黑棗枸杞的黃酒,臉膛紅紅發光。“我在喫海參。範國強認識一個大連老板娘,做海鮮生意的,每天喫海參,四十多了沒一根皺紋。”牌友誇她大衣好看。她說:“範國強在香港買的,純羊絨,國際名牌。”
是夜,林卿霞連連輸牌。“都怪你,什麼不好叫,偏叫‘書’,害我‘輸’得慘。”
嚴麗妹說:“書書多乖。自己運氣不好,誰都怪不到。”
林卿霞再也無法忍受。熬到星期天,讓蔣書陪去香港路愛建公司,買下一塊最好的羊絨料。她將它攤在床上,欣賞撫摸。“我這一輩子,從沒穿過這麼好的料,得找個最好的裁縫,款式要比嚴麗妹那件漂亮,”在大櫥鏡前比畫,“可以做成長擺的,腰部收緊一點,穿的時候,頭發披下來。”
為搭配想像中的大衣,林卿霞買來寶藍塑料發箍、橘色絨線手套、玫紅尼龍圍巾。“黑大衣太素了,裡頭要穿鮮艷顏色。”她挑選七彩夾花馬海毛,動手織一件蝙蝠衫。
鼕天猶如刮風似的過去,腳趾縫裡的凍瘡開始作癢。大衣沒有做成,林卿霞還在編織蝙蝠衫。織著織著,毛衣針搔搔頭皮,扯兩句閑話。她說年輕時很多人追她。當年的追求者,有的當官了,有的發財了。“書書,各人各命。如果換個爹,你早就喫香喝辣了。”
這話或許是真的。順著她的目光,蔣書看到窗外梧桐葉。新鮮出芽,金閃閃顫動,一枚一枚仿佛嬰兒的手。她心裡也凍瘡一般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