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蓋爾·月山最暢銷的作品，榮登美國多個暢銷書榜
★ 跨越三十年，回放戰爭背景下小人物的追夢歷程
★ 戰爭的煙火迷離中，少年惜別昨日的繁花似錦，堅守夢想，而傳統也在現實的觀照下大放光彩
★ 看美籍中日混血女作家眼中的第二次世界大戰

《萬花街》講述了：兩個兄弟，哥哥浩志立志投身相撲事業，弟弟賢二熱衷能面制作；一對姐妹，姐姐春獨立堅強，妹妹秋柔弱傷感。
一場戰爭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但夢想不會就此終止。浩志終於當上相撲總冠軍，而賢二也擁有了自己的能面作坊。春和秋同時愛上浩志，賢二則戀上大學校友美雅。秋和美雅的死幾乎擊垮了兩兄弟。原來戰爭的創傷、生命的無常一直伴隨著他們，而救贖與希望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

蓋爾·月山 Gail Tsukiyama
生於美國，父親是日本人，母親來自中國香港。她致力於以小說展現中日兩國文化的恆久魅力，同時探索人性的成長，反思戰爭的破壞力。已出版七部小說，都登上了美國的暢銷書榜，曾獲美國詩人學會獎、奧克蘭筆會/約瑟芬·邁爾斯文學獎。

戰爭的揮之不去的影響，……連同整個民族在投降後對自尊和希望的追尋，構成了小說的主旨。
——《出版人周刊》

月山是一位有魅力的敘述者，她重點探討家庭、傳統，以及自然和藝術所帶來的慰藉。她有著中日兩國的血統，（在小說中）探索了兩國的歷史和文化。
——《書單》

楔子 無憾的一天

第一部
1 幸運的孩子
2 古事
3 能面譜
4 勝利
5 饑餓1942-
6 今昔
7 落日
8 狐火
9 聲音1945年8月

第二部
10 影子
11 灰燼
12 新世界
13 秋穗村
14 挑戰
15 晝與夜
16 身世
17 復蘇
18 大美

第三部
19 眼淚
20 新傳統
21 相戀
22 橫綱
23 人生片段
24 出世
25 悲傷
26 獨立
27 孩子
28 今昔
29 回歸
30 渴念
31 決定
32 1965年8月6日
33 新變

1 幸運的孩子
1939

又遲到了。紅葉茶屋附近，浩志在人群裡穿梭而行。迷宮般的窄巷裡，成群的行人停下來賞花，把巷子擠得水洩不通。他在人群裡擠著，汗水順著脖子直往下淌，他伸出手，掀了掀貼在背上的黏糊糊的汗衫。花壇裡深藍、粉紅的花開得正艷，暖洋洋的空氣中飄蕩著醉人的芳香。十一歲的浩志要到谷中另一面的經王寺，同外公和弟弟會合，現在已經晚了。他是從公園空曠的草地上狂奔而來的，整個下午，他都在那裡和同學一起練習學校裡新學的摔跤術——押：掌逼；突：猛推；寄：身體相貼彼此推擠。“這是相撲的基本動作，”學校教練增田先生強調，“是我們今後學習的基礎。”
浩志又一次忘了時間。
在東京東北部的谷中區，坡道兩旁都是傳統的一至兩層的木屋。雖說有這些人群，浩志還是熱愛谷中，他喜歡這裡熟悉、寧靜的生活，喜歡木推車上賣的串燒烤魚和香噴噴的烤雞肉串散發出的誘人味道。不忙趕路的時候，他甚至喜歡那些曲曲彎彎、迷魂陣似的小巷。巷子兩旁的花園裡百花爭妍，掩映著古老的木屋和不起眼的小店，這些店鋪外面掛著布幌，出售竹子編的花籃、手工制作的和紙，還有外婆夏天最愛涼拌的嫩嫩滑滑的豆腐。他和街坊上的孩子追趕玩鬧時，這一條條窄巷給他們提供了豐富的逃跑線路——在這裡，你可能會迷路，你可以一直藏著不出來，也可以一直藏到自己主動走出來為止。
可是現在，他想快點穿過這些巷子卻是不可能的。有外公那樣年紀的老人，坐在破舊的木桌旁下將棋，他們凝神思索著每一步棋的走法，對周遭人群的喧鬧置若罔聞。他從一名身穿和服的女人身旁擠了過去，她背上縛著個嬰兒，那圓臉女娃娃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大老遠還在追隨著他的一舉一動。
快到銀座時，路兩旁到處都是售賣各種喫食的小商小販兒，在賣烤玉米、烤紅藷、烤米餅、鐵板魷魚等等。聞到香噴噴的醬油米餅散發出的誘人味道，浩志纔想起了自己空蕩蕩的肚子，但他卻不敢停下腳步。他匆匆忙忙朝山坡上爬著，感到腿肚子酸酸的，腿上肌肉在一扯一扯地疼。從附近一家店裡飄出一股嗆人的、酸溜溜的佃煮味兒，濃濃地飄散在空氣中，他不禁皺起了鼻子。這種日本酸辣調味食品，他外公外婆經常拿來配米飯喫。待到達經王寺，看到外公和弟弟賢二正等候在外面時，他已經氣喘吁吁了。
“哎，小大師到啦。”外公取笑他道。他正坐在銀杏樹蔭裡一條石凳上吧嗒吧嗒抽著煙袋，拐杖靠在他的膝蓋上。
浩志深深鞠了一躬，說：“外公，很抱歉我遲到了。”他停下來喘了口氣。
“相撲，嗯？”
浩志點點頭。纔不過十一歲，他已經是全班，乃至全校頂尖的相撲高手。認真練習相撲這一年來，他長高了，也長壯了。
賢二嘟起了嘴巴。“他遲到，還會為什麼呀？”
“我忘記時間了。”浩志坦白招供道，想以此來安撫下自己的弟弟。這個月，他已經遲到好幾回了。
“不說閑話了，你贏了嗎？”外公扶著拐杖，身體前傾站了起來。
浩志挺直身子，答了一聲“贏了”，雖然這隻不過是練習，並非正式的比賽。
外公邁步朝石砌甬道走去，臉上泛起了笑容。“不錯，不錯。浩志總有一天會當上冠軍的。還有你，賢二，很快你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天地的。”他和藹地說，“現在，我們是不是該去走走了？”

谷中是1923 年關東大地震中東京未被摧毀的寥寥幾處地方之一，這件事外公曾自豪地向浩志和賢二講過一遍又一遍。他把拐杖指向了幾座古寺，它們原本建在江戶城的四圍，直到約三百年前幸免於一場大火後，纔被原封遷到了谷中。
“那些寺廟經歷了兩場劫難，幾乎毫發無損。”外公說，他的聲音抬高了些，想以此強調這是個奇跡。“再看那兒。”他接著說道，並把兩人的目光引向了一根孤零零矗立的煙囪。那原本是屬於吉良澡堂的。“並不是什麼都能幸免於難。地震後，吉良先生再沒重建他的澡堂。不過他留下了那根煙囪，像征著谷中頑強的生命力。希望你們永遠記住。”
浩志是不會忘的，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隨便順著一條路走上十幾米遠，便會看到一座古寺，還因為他外公本身就是這種頑強的化身。他望著外公的眼睛，一層薄薄的雲翳蒙住了他黑色的瞳仁。浩志真想知道，外公真正看見的有多少，憑記憶看見的又有多少。他努力想像，視力慢慢衰退，眼前是看不穿的濃霧，一切都成了朦矓的暗影，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浩志總想抓住外公的胳膊，怕他在崎嶇不平的小徑上，在通向隅田川的石階上絆倒。然而，看著外公步履輕快，穩穩當當地走著，他又一次地忍住了。

晚上喫過晚飯，浩志坐著在埋頭做作業，外婆走進飯廳，給兩人各自倒了一杯綠茶，便在對面的榻榻米上坐了下來。浩志三歲便成了孤兒，那時弟弟賢二纔十八個月大，多年以來，多虧外公和田良雄和外婆文子，他們的父母纔在他們心裡留下了鮮活的印像。外婆做事時，不管是洗衣服還是做外公最喜歡的糯米飯，常常會停下手中活計，給浩志講他父母的事情，講他們如何挽救了他的性命。“你是個幸運的孩子。”外婆壓低嗓門說，這樣神仙就不會聽見她的話，回過頭又來取他的性命了。“他們愛你，愛你的弟弟，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她說話時常常會嘆氣，似乎這樣就可以驅走他們的死給她帶來的傷痛。
聽到她開始說話，浩志便從課本上抬起頭，喝完自己的茶，認真聽外婆講故事。“你父母要去京都玩，兩個人都高興壞了，那是你出生後他們第一次到外面過夜，”她開始道，在小小的飯廳裡，她的聲音顯得清晰而又平靜，“但他們還是想帶上你。那時你纔三歲。賢二隻有十八個月大，我硬是讓他留在了我和你外公身邊。那是在宮津灣舉行的燈籠節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們想讓你看看黑暗的水面上，像螢火蟲一樣閃爍的紅燈籠，迎魂船也在水中漂蕩，準備迎接祖先們回到陽間。那是個溫暖的夏夜，風平浪靜的，你母親當時穿著她那件帶紅花兒的夏季和服。誰知道鬼魂會把你父母親也一起帶到陰間去呢？”講到這裡，外婆哽咽了。她的停頓，表達了她內心那無法以言語表達的悲傷。“那天夜裡沒有風，天色暗得很不尋常，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水面閃爍著黑珍珠似的光澤。有人駕著一艘漁船，提出要帶遊客到海灣裡去，和燈籠一起在水上漂。到底是什麼迷住了他們的心竅，要去干那種事呀？你父母上了船，你在你父親懷裡直踢騰。等他們明白那些掌船人喝醉了酒的時候，已經太晚了。他們喝了一下午的酒，在那個漆黑的夜晚，他們根本就不該載人出去的。他們駛得太遠，離開了岸邊，離開了點亮的燈籠，離開了一切能給人安全的東西。在那茫茫的暗夜裡，那艘船撞到了礁石，船木嘎吧一聲裂了縫，船在他們腳下就像紙糊拉門似的被撕裂了，甲板裂成了兩半，把你父母分隔在相對的兩邊。船幾分鐘就沉了下去，你父親反應快，剛好來得及把你放進一隻空漁桶。你在水波上漂，在他身後哭喊，他卻一頭扎進黑幽幽的水中，要去尋找你母親，她遊泳向來都不行的。就在他們身後，漂浮的燈籠像一堵牆，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你的尖叫聲，也淹沒在人們的狂歡中。待到別的船過來搭救的時候，人們發現，船上八位乘客那天晚上全在宮津灣裡淹死了，全部，隻有你浩志在一隻漁桶裡漂著，還有那個年輕的船主不見蹤影。他們告訴我說，那時候，桶裡已經開始滲水了。”
“那船主後來下場怎麼樣？”浩志問。他把課本推到一旁，望著外婆那雙精瘦的、青筋畢露的手，那雙仿佛永遠都閑不住的手。
“他的尸體一直都沒找到。”外婆回答道。她默默坐了片刻沒說話；浩志感覺似乎有一股怨恨之氣正從兩人之間升起。“但願那天夜裡鬼魂把他連人帶魂兒一起抓走了！”

外婆故事講完了，浩志站起來伸伸懶腰，深吸一口氣，走到外公客廳裡的壁龕跟前，端詳著擱板上父親重雄和母親美紗子的那張黑白合影。美紗子是二老的獨生女。他父親體格魁偉健壯，一張臉嚴峻得近於陰郁，從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賢二卻每每讓人想起他們那嬌弱的母親，她一雙眸子清澈如水，眼神如做夢般恍惚迷離。他多想知道，那天晚上如果他們沒有帶他，是不是就能夠活下來。這個念頭刺痛了他大腦一側的某個地方，直刺得他的頭都痛了起來。到底哪種情況更壞呢？他問自己。是讓他們從自己身邊被死神帶走？還是像賢二那樣，對他們根本沒有任何記憶？答案一會兒傾向這頭，一會兒傾向那頭，永遠也找不到一個平衡點。
他們此刻在哪裡呢？浩志有時會琢磨這個問題。不過，這句話他卻從來不曾說出口。他們在天上看著他嗎？他和賢二不乖的時候，他們會不會知道？在他幼小的時候，這一切是那樣龐大，怎麼都理不清。而他所記得的一切，也越來越朦矓遙遠了。
浩志漸漸長大，那晚留給他的記憶已朦矓得如一場夢。外婆屢屢講述的故事，他開始聽出了不同版本間那些細微的出入。她怎麼會知道那麼多？這他從來都沒有問過。那些不同——時間上的改變，那晚夜色的深淺，母親和服或父親鞋子顏色的變化——他也從來沒追問過是怎麼回事。他喜歡她重塑自己父母形像的方式，她使得他們重又活了過來。父親的雙臂緊緊抱著他，母親秀美的眼睛含笑望著他的臉，那天夜裡沉沉的黑暗，那紅色的燈光，他在水上輕盈地漂，四周水波蕩漾——他又看到了他們生活中星星點點的碎片。故事開始時，外婆總是精神大振，她的聲音如浪濤般起伏翻滾，待到故事臨近尾聲，她的聲音則會變成一片竊竊私語，如同波浪緩緩衝刷著水岸。他獃獃地靠在椅子上，一心想再聽一遍；而弟弟賢二，卻要麼堵住了耳朵，要麼早已離開了房間，他更願意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每次故事講完，外婆都會累得精疲力竭，要躺下休息一陣纔會好。

每年八月的盂蘭盆節，他們都要去谷中靈園祭奠亡魂，那裡擠滿了前來祭祀的人們。望著那兩塊用醒目的黑字寫有父母姓名的石碑，浩志總是不願相信他們會在那裡，會埋在那堅硬冰冷的地下。他們是漂著的，如若不是漂在水中，那就是飄在空中，一直飄蕩在他們的周圍。焚香繚繞的煙霧，熏得他流出了眼淚。外婆拿出盛有米飯、蔬菜、水果和各式甜點的碗碟，擺在墓前供亡靈享用。賢二則一看見墓碑就嘟起了嘴，腳尖在黑土地上開始不停地戳戳畫畫。外婆做祝禱的整個過程，他始終一言未發，隻是緊緊捏著浩志的手不放，出汗的手變得潮乎乎的，隻有在這樣的時刻，他纔會如此。直到回家後，他纔把浩志的手松開了。


萬花街

他們住在萬花街上，這是條離經王寺不遠的窄巷，街上都是相似的兩層木屋，傾斜的房頂，突出的屋檐，前面是院子，後院是四四方方一塊地。房屋間雖彼此毗連，但因為有木籬笆和茂密的竹牆隔著，每棟房屋倒也各自清淨。一串風鈴掛在浩志家前門旁邊，緊挨著風鈴的是一個已褪色的紅色金屬信箱，一陣清風刮過，擾動風鈴，空中便傳來丁零丁零的聲響，像是急切的人語聲。
與谷中其他房子相比，他外公外婆家的房子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外公曾在他父母溺亡後增建了一座高聳的眺望塔。這“天守閣”是一座木結構建築物，就建在他家房子背後廚房外面，樓梯盤旋而上，直達頂上平臺，比周遭房頂高出了三米半多。眺望塔的屋頂，也是一模一樣的斜頂和突出的屋檐。
浩志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那時在半九酒廠當首席釀酒師的外公還沒退休，他下班回到家，衣服一換便開始一塊木板一塊木板地造塔。他釘木楔時那種有節奏的嘭嘭聲，已成為他兒童時代的一部分。他圓睜雙眼在一旁觀看，仿佛外公在玩一場遊戲，就像他和賢二把積木一塊塊摞起來那樣。可每天結束時，他們的積木總會轟然倒塌，而外公建的塔卻像一個正長個兒的孩子，一點點高了起來。
“為什麼？”他記得有天晚上，當外公終於進屋後，外婆這樣問道。外面黑暗而寒冷，他半閉著眼睛坐在溫暖的廚房裡，皮膚凍得仍然有點發白。
“想看看我們周圍的生活。”他輕啜一口熱茶，半晌纔回答道。
“什麼生活？老頭子，你以為你在那上面，能看到什麼？”她嘀嘀咕咕地說著，在她尖銳的話語裡，卻溜進了一絲溫柔。
“我眼睛估計不中用了，”他答道，“可浩志和賢二要看的東西還很多。如果美紗子還在，也會希望建座塔給他們的。”提到獨生女兒的名字，他的嗓門兒壯了起來。
每次順著樓梯爬上塔頂時，浩志都會想起母親。它不僅成了兩個男孩子觀察周圍世界的地方，還成了他們構築幻想世界的地方。在他們的想像中，眺望塔變成了高聳入雲，又被稱作白鷺城的姬路城。有時，它又變成了一艘在茫茫大海上揚帆航行的船，不過，它永遠都是一個自由自在的，可以做夢的地方。高高地站在雲端上，浩志和賢二可以是神仙，可以是武士，兩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安慰。
浩志八歲時的一天晚上，那時兩個男孩子本來早該睡著了，他卻忽然聽到從眺望塔上傳來了一陣喃喃低語聲，還伴有年輕姑娘的笑聲。要不是在他記憶的最深處，他曾聽到過這樣的笑聲，也許他會以為那是個陌生人。他偷偷溜下床，悄悄走上樓梯，卻發現外公外婆正站在一起看夜空，外公側過身來，悄悄說了點什麼，外婆聽後又笑了起來——清脆的，女孩子似的笑——他猛地想了起來，那正是母親的笑聲。她就在那裡，和他們在一起。有那麼一會兒，浩志感到一種針刺似的感覺，母親就在近旁，在他們頭頂上方翱翔。
鄰居埋怨塔太高了，擋住了他們院子裡的陽光，外公迎著他們不悅的目光，總是微微一笑，頭一低，像是在向他們道歉。然後他側過身來，在外孫耳邊悄聲說道：“是啊，但我們離天空可近多了。”


貓眼

還是嬰兒時，賢二曾是個安靜嬌弱的小娃娃。外公外婆總是特別留心，怕他在棉被底下涼著了或者熱著了。他躺在搖籃裡，烏黑迷離的眼睛似乎總在尋找什麼。外婆叫他“貓の目”，意思是“貓眼”。“你是隻火也燒不死的小貓咪。”她滿懷愛憐，喃喃說道，“你哥哥浩志活著，靠的是頭腦，而你靠的是心靈。”賢二慢慢長大，這樣的話他曾聽外婆說過很多次。可他卻很想知道，為什麼自己是靠心靈活著的那個人。為什麼他不能更像浩志那樣呢？他把手放在左胸口，立刻感受到了襯衫下那撲通的悶響，於是展顏笑了。
每當外婆又開始講述關於他父母的故事時，賢二聽到她那種低語聲就會跑開，他要麼鑽進自己的房間，要麼到外面去等外公回來，要麼就跑到那迷魂陣似的巷子裡去閑逛。九歲的賢二再也無法忍受她的故事了。他常常編織自己的故事，他幻想父母還活著，正秘密生活在別的什麼地方，就生活在附近——他們安全遊到了岸邊，卻失去了對早年生活的記憶。每當他看到同外婆保存的父母照片相像的男人或女人在路上走，他就會這麼想，他還相信，就像是變魔術似的，或者是因為他內心強烈的渴望，他們一定會認出他們以前拋在身後的孩子。可是後來，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外婆的故事，都開始刺痛他的腸胃，引起他腸胃的痙攣，疼痛使他的皮膚變得濕黏黏的，頭也暈乎乎的。籠罩著那一字一句的悲傷，使他簡直透不過氣來。
有時候，如果天還早，賢二就會步行到谷中銀座，在一家家小店門口徘徊。修理工在給自行車補車胎，手藝人在雕刻和服偶人，給它們的木頭身子罩上紅色、紫色的錦緞，用一種磨成細末，名叫胡粉的貝殼粉把它們的臉塗成亮閃閃的白色。賢二一動不動站在那裡出神地看著，看著那些無生命的物體逐漸成形，開始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很快，轉動的自行車輪胎便能載著人們從這裡跑到那裡了，而一塊木頭也會變成姿態優雅，酷似皇宮某個成員的偶人。看到了這些，賢二便覺得這世上存在著無窮無盡的可能。
然而，任何東西都沒有他在一家小店裡發現的木雕面具更讓他著迷，那小店位於一條遠離喧囂的僻靜小巷裡，若不是看到了窗內一副面具上的金飾反射出的陽光——那就像一條光的繩索，猛地拽了他一下——賢二說不定會徑直走過去的。他緊盯著那小小的陳列櫃，三副面具也回瞪著他，空空的眼窩，犀利的目光——一個是長胡子的老人，一個是清麗的白面女子，還有一個是飾有金色的紅臉魔鬼。從來沒有任何東西像這些面具那樣，一下俘獲了他的心，就像發了高燒似的，他情不自禁渾身顫抖了一下。他把臉緊緊貼在窗戶上，透過髒兮兮的玻璃，隻見裡面是個雜亂的小房間，兩把椅子，一張蒙著紙的桌子，靠牆擺著一個高高的架子，上面豎放著另外一些面具。店鋪後面，一道簾子遮著一道門，通向另一個房間。看起來似乎空無一人。賢二忽然很想看看其他面具，這強烈的渴望給了他極大的勇氣。然而，他還沒動身，就聽到巷子裡傳來了陌生人的聲音，而且那聲音越來越大，他連忙退下來，半躲半掩地觀察著。兩個打扮闊氣，身穿深色西服的男人，還有一個身穿鮮艷絲綢和服的女人，一個接一個走進了那家店鋪破破爛爛、歪歪扭扭的門。賢二偷偷瞄了一眼，見他們向一位從後屋走出來的留胡子的纖瘦男人深深鞠了一躬，在那人凌亂的長發上，蒙著一層細細的粉塵。
後來外婆告訴他說，那家店的主人叫吉原明，是全國聞名的能面雕刻大師，專做戲臺上使用的能面。關於這位古怪的匠人有很多傳言，據說他可以挑選自己的顧客，想為誰干活就為誰干活，想什麼時候干就什麼時候干。全國各地的能樂師都爭著想要他的面具，她說。賢二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幻想自己也是名顧客，飄飄然走進了那家小小的店鋪。他把一副副精致的面具放在臉上，並將生命的氣息吹進了面具裡。

賢二聽見外婆在飯廳裡又開始給浩志講另一個故事，於是走到屋外，穿過庭院到大門口等外公回來。巷子裡偶爾飄過一陣陣人語聲，路邊的煤油燈散發著詭秘的昏黃的光。一陣狂風刮過，風鈴叮叮當當響了起來，聞聲他不禁回了回頭。外公手杖敲在人行道上的篤篤聲響了起來，直到此刻，那堅硬的如岩石般壓在他心底的悲傷纔開始融化，取而代之的是急切而溫柔的盼望。
即便眼睛越來越壞，外公還是堅持保留著自己的老習慣。每天他都要獨自走到幾條街之外的小酒館，和朋友圍著桌子坐在一起，談論他們的青年時代，談論日益嚴峻的戰爭局勢，談論一名叫作雙葉山① 的年輕相撲手正在取得的一連串勝利。賢二有時候也會跟外公一起去，外公和別人一塊兒喝啤酒，吞雲吐霧，揚聲大笑，他則坐在角落裡一把黏糊糊的椅子上，喝著甜絲絲的涼茶。在這封閉的小房間裡，他聽著那些男人渾厚低沉的聲音，望著他們粗糙厚實的手像笨拙的小鳥在空中一次次劃過，心裡總會漸漸感到踏實起來。廣播裡正實況轉播相撲比賽，或者正在播報戰爭的消息，他常常會在那單調的嗡嗡聲中睡著，然而最後卻往往被那些老頭子叫他名字的聲音從遙遠的夢境中驚醒。
“賢二，我們是不是讓你覺得很沒意思？”他們大笑著問道。
然後，他便慢慢地醒了過來，煙霧繚繞的房間在他惺忪的睡眼中逐漸清晰，他望見外公正坐在其他人中間，蒙眬的目光像一張網一樣罩住了他。

外公走近了，賢二站了起來。
“你在這外面做什麼？”外公走得很近了，看到賢二坐在他眼前的臺階上，於是問道。“我在等您。”他回答說。
賢二望著老人渾濁的眼睛。他喜歡外公笑起來的時候，眼周圍的皺紋逐漸變深，逐漸蔓延開的樣子，他的顴骨也會像太陽似的向上升起。外婆告訴他，外公年輕的時候，人們都說他是函館跳舞最棒的人，盂蘭盆節的盆踊舞會上，人人都喜歡看外公那輕盈流暢的舞步。
“哦，外公現在回來了。”他說，他在剪得短短的花白頭發上撫了一下，接著把胳膊放在了賢二纖瘦的肩膀上。“你本來可以去找我的。”他又補了一句。
賢二聳了聳肩。
“太幸大叔讓我帶給你這個。”外公伸出了一隻手。
賢二展顏一笑，飛快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外公掌中的那塊米糖。“多謝，”他說，“您明天見到太幸大叔，請說聲謝謝他。”
“或許，你願意明天和我一起到酒館去，你自己謝他。”外公說。
賢二點點頭，烏黑的頭發滑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行。”他回答道，趁外公沒注意，他飛快地把米糖塞進了嘴裡。
他喜歡外公胳膊放在自己肩頭時那沉甸甸的感覺，也喜歡他的煙袋散發出的那種又苦又甜的味道。那股裊裊升入空中的濃郁味道，總使他心裡感到自在踏實。老人突然退後一步，出其不意地圍著自己的外孫跳了幾圈舞，把賢二逗得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