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我現在之所以能把煩惱看成是滋養想像的沃土。是因 為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彌撒是助長煩惱的糞肥。我從沒想過有一 天在自己身上會發生點什麼。直到那個星期天。 就在我剛剛唱了開篇的時候。忽然覺得非常不舒服。祭壇、 管風琴。還有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眼前的一切都搖晃了起來。 “路易。別再這麼嘆氣啦。現在整個教堂就隻聽見你一個人 的聲音。” 媽媽的警告.還有這翻騰不止的折磨。讓那個深藏在腦海中 的句子忽然探出了頭。那是一天晚上爸爸低聲對著媽媽的耳朵眼 說的: “方丹神父咽下最後一口氣了。” 我父親做過醫生。他通曉宣布死亡的所有說法。他把這些話 輪著用。貼在母親耳邊輕吟給她聽。而我呢。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樣。 有能聽見大^之間竊竊私語的特異功能。於是。父親說的話也都吹 進了我的耳朵:“合眼”。“蹬腿兒”。“歸天”。“壽終正寢”……最 後 那個最討我喜歡。因為我猜這種死法痛苦最小。 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呢? 無論如何。人在沒死之前都不可能知道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下一口氣會不會正好就是最後一口呢?我驚恐萬分。呼 吸也僵住了。我轉身到聖羅西的聖像前做了禱告。他撫平了我的恐 懼.他可以救我。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我拒絕去做彌撒。我以為自己死定了。 可是。當我重新坐回那張每個星期天都和家人擠在一起的長椅上時。 不適感竟然都消失了。反而有種愉悅徐徐侵入身體。專屬於這座教 堂的木頭馨香也再次撲鼻而來。我欣喜若狂地發現一切都還是老樣 子。我的目光也終於回歸了它的屬地——安妮和她那遮住整張臉的 秀發。一瞬間。我全明白了。原來那個星期突然病入膏盲。全是因 為安妮不在眼前。 安妮那天肯定躺在自己的床上。將一隻手套搭在額頭上以減 輕痙攣。要麼就是一直在畫畫。沒有太大的動靜。她患了很嚴重的 哮喘病。但大家卻都很羨慕。覺得她能因此躲過不少煩心事。 此刻。她那因陣陣輕咳而微顫的身影填滿了我的視線。仿佛 這世間的一切都是為了描述她。她唱起歌來了。其實。她並非那種 天生就快樂的女孩子。可每次隻要管風琴聲一起。她就立刻抖擻起 精神。挺起小小的胸膛。每當我偷偷看到這一幕時。總要暗自驚嘆 一番。那時候。我還不明白。其實無論心情怎樣。哪怕是憂郁愁苦。 人都是可以歌唱的。就像隨時隨地都能微笑一樣。 大部分人都會對某個人一見鐘情。而我則是愛情的叛徒。當 安妮扎根在我的生命裡時。她還沒有擁有我的愛情。那一年。我 十二歲。安妮比我小麗歲。兩歲差幾天。 剛開始的時候.我是以一個孩子的方式愛著她。也就是說。 當我們和大家在一起時。我纔敢愛她。當時我還沒想過和她單獨相 處。那個年紀的孩子。還不知道怎樣開啟隻屬於兩個人的私密對話。 我愛她隻是因為想去愛。而不是為了被愛。每次經過她身邊。我心 中就會掠過一陣狂喜。我愛偷偷扯下她的發帶。任她在我身後追跑。 追到之後她就無情地從我手中一把奪去發帶。沒有人會比一個慍怒 的小女孩更無睛。正是那些被她笨手笨腳地綁在頭上的碎布條讓我 第一次聯想到店裡的瓷娃娃。 媽媽在村裡開了家縫紉用品店。放學後.我會和她一起去店裡。 我去找我媽媽。她去找她媽媽。她媽媽有半輩子時間都是在我們家 的店裡度過的。另半輩子都耗在了縫縫補補上。有一次。安妮正好 經過擺瓷娃娃的那個貨架。我的心噗通跳了一下。真像!除了發帶。 她們還都有一張蒼白脆弱到殘忍的臉。思緒在我小小的腦袋中飛馳。 我隻看過安妮的臉蛋、脖子和小手小腳。別處的肌膚都被她小心地 藏著。和瓷娃娃一模一樣!當我路過父親診所的等候室時。有時會 恰巧踫見安妮。她總是一個人過來看病。小小的。縮在黑色的椅子 裡。她的小臉蛋被哮喘病啃得精瘦。除了因咳嗽不止而抽搐著的臉 頰上的慘白.我再也找不出她跟瓷娃娃的相像之處了。不過。就算 我纏著父親透露他的“職業秘密”。他也不告訴我安妮的身體到底 是不是碎布做的。他隻會輕輕敲下我的頭。然後對著媽媽的屁股做 一個相同的動作。詭秘地笑兩下。這笑容讓我發窘。P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