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家園
逝者如水,不舍晝夜。驀然回首,三十年不知不覺就溜過去了。往事如霧如煙,亦真亦幻,隻留下了一些痕跡和影像。
大學四年還能記起些什麼呢?眼前一片模糊,幾部內容簡單的法典,數本粗糙的油印講義,一些紙張發黃的前蘇聯法學教材,還有那些若隱若現的老師面孔。課堂上和講義中的政治順口溜和專業繞口令已經記不得了,隻記得考前大背特背它們的繁忙景像和緊張氣氛。
記憶往前搜尋,眼前出現了鳴放宮,前面的廣場上正在舉行一場足球賽。紅隊首先上場,黑隊隨後。紅隊個人能力極強很快進球,但犯規動作太多,半場下來,半數隊員被紅牌罰下。黑隊個人能力平平,但遵守規則並協調合作,後來居上,獲得了五比一的大勝。在第二場比賽中,黑隊的對手是紅與黑隊,隻見隊員上身著紅背心,下身穿黑短褲。比賽中,紅與黑隊雖有些小動作,裁判佯裝沒看見,兩隊激戰全場都未進球,最後握手言和。稍一定神,纔暗中疑問,這種場景莫非是當年人治與法治論戰的記憶幻像?
記憶的時針返回20世紀九十年代初。學院路上,兩條漢子喫力地輪番登著三輪,正把包銷的一千冊《比較法律文化》運往古城的親屬處存放。春風把三輪車吹得搖搖晃晃,兩條漢子滿臉沙塵。車子在一個地方靠邊停了下來。“稿費還抵不了包銷錢,我們翻譯這本書賠大了。”大個漢子說完長吐一口煙。“咱賠錢的事別跟老婆說,悄悄賺點錢補上吧。”小個漢子不無擔心。“會蹬三輪可以業餘搞第二職業。”大個漢子略帶調侃。小個漢子未及接話,忽見遠處隱約有戴袖標的人走來,便與大個漢子急忙離開了,迅速消失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身後傳來四合院中飄出的兒歌:“春風吹,春風吹,吹得滿臉都是灰。”
記憶的畫面轉到一個辯論賽場,爭論的焦點是乒乓球戰術,R隊主張進攻本位,D隊堅持防守本位。雙方爭得面紅耳赤,觀眾表情冷漠,裁判最後認為,雙方各有長短,應將兩種戰術結合起來,並提議將兩隊重新組合成R&D隊。兩隊情緒激動,摩拳擦掌,辯論遂演變成一場拳擊。開戰前,R隊改成了四龍隊,滿頭長發,身著白衣,口號是“恆產恆心”;D隊改成了公牛隊,全剃光頭,身著紅衣,口號是“有產有罪”。雙方先是由主力隊員上場,後來變成了一場集體混戰,打得難解難分,裁判動用了高壓水龍纔把賽場平息下來。四龍隊靠人多勢眾形式上獲勝,但對裁判結果仍表不滿,公牛隊對敗陣的結局自然是忿忿不平……當自己試圖從這些虛幻的影像中捕捉某些真實的事件,漫遊的記憶已經轉到另一個畫面。
還是那兩條漢子,騎車往來於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他們背著厚厚的譯稿,在各家出版社遊說。“主編,這部《比較法總論》是當代世界比較法學的權威著作,貴社如能出版,我們不要稿費,還有一筆資助……”主編不耐煩地打斷了大個漢子的話:“我們出版社現在不出譯著,西方的譯著更不出,你們到其他出版社試試吧。”兩人匆忙地離開,飛車直奔另一家出版社,希望搶在下班之前最後踫踫運氣。等待了很長時間之後,終於見到一位副社長。聽完了兩人背臺詞般的介紹,副社長單刀直入:“你們說作者提供資助,隻是太少了,我們出版社目前經濟有些困難,辦公樓的租金很高,出書的利潤很低,入不敷出啊,如果資助多些可以考慮,比如說。”兩個人失望地走出門來:“!把我們賣了也不值,這些出版社真黑!”他們自言自語著,拖著疲憊的身軀加入了自行車的人流,耳邊回響著各家出版社大同小異的托辭。
飄忽的記憶忽然進入了一個寬敞的教室,“刀治派”與“水治派”正在激烈爭論該使用“法制”還是“法治”的表述。雙方都提出了八大理由,聽眾覺得各方都有道理。正在僵持不下的關頭,隻見一人急馳而入:“你們別爭了,法治已經寫入黑字憲法和紅頭文件了!”話音剛落,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雙方都立即表態擁護上級的決定。這時,人群中有些騷動,好像有人竊竊私語:“中國法學的幼稚就在於沒有形成學派,法學要發展就得找新的爭點,沒有爭點怎麼會形成學派”。隨後,“刀治派”與“水治派”開始重新組合,形成了本土派與西化派。本土派指責西化派說:“我們的立法為何隻顧工商城市而無視鄉土村社?我們的法庭為何不用驚堂木而用洋法槌?我們的課堂上和書本中為何洋話連篇而缺少本土話語?”西化派及時進行反擊說:“難道你們要把現代的民法本土化為刑法?難道你們要把權利話語本土化為權力話語?難道你們要把執行死刑的注射針本土化為狗頭鍘?”這時人群中一位學生模樣的青年站起來說:“我看你們兩派沒有必要如此勢不兩立,本土派幾乎言必稱希臘羅馬,西化派更多潛在的本土關懷,雙方如此劍撥弩張不免有造勢炒作之嫌,別忘了爭棋無名局那句老話”。這話好像並沒有產生什麼效果,兩派繼續唾液橫飛……
記憶離開上一個場景,大腦影像搜索繫統停在另一個畫面上:九十年代中期的秋天,學大都城牆遺址的一片草地上圍坐著五條漢子。大眼鏡打趣道:“看了從美國發回來的打油詩,還擔心你們樂不思蜀呢。”“哪裡,哪裡,我們重任在肩,怎能因為江東美人而遺誤大事不回荊州呢。”瘦高個辯解著。“我看危險”,小平頭接著話茬,“‘兩條中國蛇,來到安阿伯;一見白娘子,就想重新活’……是否有賊膽難說,這賊心不是明擺著嗎!”幾條漢子笑得前仰後合。他們隨後討論統稿期間的午飯問題,有人說提議用面包和水解決之,有人說“面包和水”是中世紀西歐囚犯的伙食,大家不致如此寒酸,再說有人都瘦成蛇樣了,如此下去“白娘子”不會看中的。經過反復討論,大家終於做出一個大膽決定:每天中午到小面館飽餐一頓!餘下的議題是給項目成果起名,大家很快達成了一致:《走向權利的時代》這書名很響亮,就這麼定了!眾人起身一溜煙似朝對面的面館奔去。一位城管對他們的高談闊論早不耐煩,在他們身後重重甩出一句話:真是窮得像教授,傻得像博士!
為何這段情景記得如此真切呢?正在沉思之際,記憶的翅膀飛到了一個濕滑的場景。瓢潑大雨中人們在街道上慌亂地奔跑著,尋找避雨之所。自己匆忙躲進了一家咖啡館,在一個角落漫不經心地喝著咖啡。忽然,背後兩個人的說話聲音飄了過來,一個是北方口音,另一個是香港人講普通話。聲音雖然很低,但細聽還是能聽清。香港口音說話的大意是,中國內地的法學空前繁榮,培養了大量的人材,學術著作如雨後春筍,發展前景無限……北方口音表示贊同,但壓下了聲音說:“繁榮的背後隱藏著許多泡沫。”“比如?”香港口音很好奇。“概括的說法就是‘高大多’。”“‘高大多’是什麼意思?”“‘高”就是官位高,正如順口溜說的,‘學者沒官職,任憑領導使;學者一當官,地位翻兩番;學者官職高,到處挺直腰’,這就是許多學者腦袋削尖想當官的原因。”“那‘大’呢?”對方急著想知道。“‘大’就是項目大,流傳的順口溜說,‘項目大,走天下;項目小,成績少;沒項目,無出路’,項目的大小取決於項目等級的高低,最高的是國家級項目,然後是省、部級項目,學校級的就差多了。”北方口音耐心解釋著。“那些大項目完成的質量如何?”香港口音追問道。“高質量的成果簡直鳳毛麟角,評價標準重在爭取項目的等級,不在於項目成果如何。”北方口音回答說。“那‘多’是指什麼?”香港口音緊追不舍。“‘多’就是成果多,實際是比字數,私下的說法是,‘成果字千萬,名利金不換;著作如等身,頭銜掛滿身;論文幾百篇,名譽飛上天’……你看,這些順口溜多俏皮!法學界很多年輕學者就著作等身、字逾千萬了。”“他們如何這樣高產呢?”香港口音十分不解。“當然有些是自己勤奮努力的結果,但更多的是找敲門,走捷徑,流行的做法是‘剪刀加漿糊,拼接巧重復;膽大技藝高,文章一大抄;學生文撰成,老師前署名’”……“這些行為不會被發現嗎?”香港口音感到一頭霧水。北方口音不緊不慢地說:“發現也沒有關繫,一些抄襲行為被發現了,但最終也都不了了之”……聽到這裡,自己渾身透出一身冷汗……一個響脆的霹雷,揉揉眼睛纔知道方纔是一場夢。醒來後,夢中的情景真真切切,字字句句都記得清清楚楚,至今不忘。
記憶開始由遠及近,聚焦於新近回復老同學的一封電郵。“老T,讀了你的伊妹兒,不禁感慨萬千。你信中提到的一些當年情景,歷歷在目,真切如昨。記得剛從“文革”惡夢中醒來的中國,我們反思人治的種種弊端,展望法治的美好願景,常常夜不能寐,通宵達旦。那時我們很狂妄,多少有些治國平天下“舍我其誰”的氣概,記得有一次咱倆喝醉了,竟口出“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的狂言,然後發誓說,待中國繁榮富強之日,每周都買一瓶紅高梁!那時沒有黃金甲築就的夜宴,隻有紅高梁釀成的老酒,但那酒喝著更香醇、過癮。現在有條件買酒了,但年逾天命卻喝不動了……正如你所說,我們這代人雖然老了,但無論何時何地,憂民之情都如影隨形,無法擺脫。這種情結是優點還是缺點,我們自己也說不清,就由它去吧!”
有人說,人們一旦離開自己的土地和家園,現實就變得夢境般的虛幻,而夢境中對於往事的回憶倒顯得更真實——真是這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