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自己祖國之內的流亡者
不問世事的做法,到頭來隻是徒勞無功而已。不論退隱至何處,都躲不開自己原本避之惟恐不及的東西。我終於明白,政治事件與私人生活之間的分野,已被納粹革命連根鏟除。此後即無法再將那場革命視為單純的“政治事件”。它不但發生於政治領域之內,也出現於每個人私底下的生活當中。其作用能力就像毒氣,可穿透任何牆壁。而若想徹底擺脫這種毒氣,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溜之大吉。這意味著移民國外:告別自己的出生地、自己的語言和所接受的教育,尤其必須切斷與祖國的聯繫。
1933年夏天,我也開始在這方面作好告別的準備。我早已習慣了大大小小的別離,不但失去了自己的朋友,還看見原本跟我和睦交往的人,現在或已形同謀殺者,或已與我為敵,不惜把我交給“蓋世太保”宰割。我可以感覺出來,構成日常生活素已散逸無蹤。普魯士司法界聲名卓著的機構,早就在我眼前向下沉淪。書本中的世界與自由討論的天地,現在已成過眼煙雲。以往的觀點、意見和思想架構有如槁木死灰,變得完全不合時宜。我幾個月以前還合情合理的生涯規劃及燦爛前景,它們而今安在?
一切都變得險像環生,連我對人生最基本的觀感也出現了變化。各方面的告別帶來痛苦之後,又產生令人暈頭轉向的麻醉作用。我失去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就彷佛在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裡面懸浮晃蕩——輕飄飄、慢吞吞,而且不再有法律的保障。新出現的各種損失與告別幾乎不再造成痛苦,反而帶來一種事不關己的感覺,或者讓人心生一念:“好吧,即使少了它也沒什麼大不了。”我覺得自己雖然變得更加貧乏,但也少了許多牽掛。盡管如此,這種告別——心中對自己國家的告別——實在令人難以消受,而且痛苦萬分。它來得斷斷續續、時進時退。有時我根本難以想像,自己終究會鼓起勇氣拂袖而去。
我在此講述自己的心路歷程時,這種情形同樣並非我個人的偶發事件,而是成千上萬人的共同遭遇。
3月和4月的時候,我的眼前已經持續上演“一頭跌進污穢”的情景——其中伴隨著愛國主義的激情,以及“民族主義”的勝利吶喊——這早就令我憎惡不已,有時憤怒得表示打算移民出去,不想再跟“這個國家”有任何瓜葛。我寧可在芝加哥開一間賣香煙的小鋪子,也不願意在德國擔任國務秘書……當時,那還隻不過是意氣用事而已,並不能夠完全當真。可是現在的情形已經迥然不同。在這個六合蕭條、寒風凜烈的月份,我已經認真考慮,是否的確應該離開自己的國家了。
現在的我已非德意志民族主義者。上次世界大戰前後盛極一時的“體育俱樂部民族主義”,早就令我深感惡心。可是今天,它卻對納粹黨徒產生精神上的推動力,使他們養成既貪婪又幼稚的樂趣。他們希望看見自己的國家,在世界地圖上成為一個巨大的彩色斑塊,而且還會變得越來越大。各式各樣的“勝利”,為他們帶來了獲勝者的快感。別人低聲下氣所承受的屈辱,使他們樂在其中;別人心頭出現的恐懼,成為其津津有味的享受對像。他們以“紐倫堡名歌手”的方式,極力自賣自誇其民族特質。他們更彷佛自慰一般,大肆宣揚“德意志”之心、“德意志”之情、“德意志”之忠誠,還鼓吹人人當“德意志”好漢,而且“要德意志本土化”。這一切早就令我大起反感、深深作嘔,不願為之作出任何犧牲與奉獻。
但這種立場並未阻止我繼續成為相當不錯的德國人。我對自己身為“好德國人”一事心知肚明——這往往也來自德意志民族主義的越軌舉動為我帶來的恥辱感。我與任何民族的大多數成員並無二致,如果自己的同胞,甚至整個國家做出了有損形像的行為,我會羞愧得無地自容。反之,倘若別國的民族主義者以言論或行為來侮辱德國之際,我會感同身受。可是,當別人出乎意料之外,贊譽我的國家、談及德國歷史上美好的一面、稱道德國人某些優良民族特質的時候,我又引以為榮。
一言以蔽之,我是自己民族的成員,這就好像我是自己家庭的一分子。不過,我比旁人更有辦法承受外人所作的任何批評,而且我並非一直與所有的家庭成員和睦相處。更何況,我並不打算為之投入我全部的生命,不願意高喊:“我的家庭超越一切。”但我畢竟仍為其中的一員,而且我不會否認此點。想要放棄這種歸屬感、完全棄之於不顧,並學會把自己的祖國當成敵國看待,這絕非雞毛蒜皮的小事。
我並不“愛”德國,那就好像我並不怎麼“愛”我自己一樣。如果真有讓我喜愛的國家,那就是法國。但無論如何,即使沒有納粹存在,我對其他國家的好感,仍可能勝過我對自己國家的愛意。然而,自己的祖國具有獨特的地位,這並非我所喜愛的任何外國能夠取代的,因為它正是我自己的國家。如果失去了它,就等於失去了喜愛其他國家的資格,就會失去一切攸關國與國友好互動的先決條件——民族交流、異國間的情誼、彼此了解與學習、相互向對方展現自己的國度。
失去國家的人隻會成為“無祖國者”,變得沒有影子、完全喪失了出身的背景,最後頂多隻是受到容忍而已。但在另一方面,若有人心甘情願或在逼不得已之下,沒有把移民國外的念頭付諸行動,他就會在自己的家鄉顛沛流離,成為自己祖國之內的流亡者!
可是,假如一個人出於自願,而把心中對祖國的疏離感貫徹到底,終於避居國外的話,這樣的行動就需要采取類似《聖經》的激進做法:“倘若你一隻眼叫你跌倒,就把它剜出來丟掉。”許多人的情況和我一樣,隻差一步就要移民出去了,卻始終無法痛下決心來這麼做。從此以後,他們的思想和心靈充滿著無力感,隻能在恐懼之中,眼睜睜看著人家以他們的名義犯下累累罪行,卻無法公開為自己洗脫罪責。他們陷入了治絲益棼的困境,面對一重又一重難解的矛盾:到底應不應該為自己的祖國作出犧牲,也就是犧牲掉自己的理性判斷、道德規範、人性尊嚴及良知良能呢?
現在不是已經出現了別人口口聲聲所說的“德國令人難以置信之崛起”,值得他們為此奉獻心力嗎?隻不過他們忽略了一點,即使他們不惜斲喪自己的心靈,而且有辦法讓全世界都見怪不怪,這也不會為國家或個人帶來任何好處。他們同樣沒有注意到,其所謂的愛國主義(或者其眼中的愛國主義)不但會使他們犧牲自己,甚至連整個祖國都會淪為犧牲品。
正是這種愛國主義,終於讓“告別”變得幾乎無法避免——德國已經不再是德國。而摧毀德國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德意志民族主義者自己。曠日持久下來,“是否為了忠於自我,所以纔必須離脫自己的國家”這個問題,變得顯然隻是矛盾的表相而已。表相背後的真正矛盾,卻已經為各種五花八門的口號和陳腔濫調所遮掩。那個矛盾就是:所要的到底是“民族主義”,還是要“忠於自己的國家”?
我與志同道合者眼中的德國,不僅僅是歐洲地圖上的一個彩色斑塊而已。“我們的國家”,是一個由某些特質所共同組成的架構,其中包括了人道主義、全方位的開闊心胸、探索問題時的苦思冥想及深入徹底、對世界和對自己永不滿意的態度,並且有勇氣不斷改弦更張進行嘗試。它同時具有自我批判、熱愛真理、就事論事、精益求精、追根究底等精神,於多樣化的面貌之下略顯笨拙沉悶,不過對即興自由創作興致勃勃。其行動遲緩而嚴肅,卻又能夠像玩遊戲般富於創造精神,不斷為自己塑造出新的形式,然後又覺得此路不通而另起爐灶。它除此之外的特質,還包括對於擇善固執和特立獨行作風的尊重、樂於助人、慷慨大方、多愁善感、具音樂纔能。尤其重要的是,它享有很大的自由揮灑空間——缺乏既定的路線與方向,甚至說得上是漫無節制,但它也沒有既定的窠臼,而且從不聽天由命。
我們私底下引以為榮之處,就是自己的國家在精神層面具有無窮的可塑性。無論如何,那就是我們的國家,它與我們合而為一,讓我們產生歸屬感。但那個德國現在已經遭到德意志民族主義者的摧毀與踐踏,從此一去不返。如今早就擺明到底誰纔是它的死對頭,那就是德意志民族主義和“第三帝國”。想要繼續對它效忠、繼續歸屬於它的人,必須鼓足勇氣纔有辦法作出這個認知,並為此承擔一切後果。
民族主義——此即民族的自我吹噓和自我祟拜——無論何時何地都絕對是一種危險的精神疾病,足以扭曲和丑化一個民族的面貌。其情況就類似虛榮心和利己主義對個人特質所產生的作用,能夠顛倒是非、使一個人丑態畢露。不過跟其他國家比較起來,這種疾病恰好在德國具有最強烈的毒性和毀滅性。那是因為,“德國的”內在本質就是包容、開,並且就某種程度而言,還蘊涵了無私忘我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