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報紙上登過一幅漫畫,上面畫著大頭小身變了形的福樓拜,一手拎著一顆鮮血淋漓的心髒—那是包法利夫人的心髒,一手持著放大鏡。其中的諷刺意味一目了然,是說福樓拜冷酷無情,對待筆下的人物,就像一個冷冰冰的外科醫生。
浪漫派文學是主“情”的,情感的抒發是其主要的特征,雨果、喬治·桑絕對不會這麼寫。抒情之風到司湯達、巴爾扎克那裡明顯降溫了,他們更多地以客觀寫實的手法來扮演時代生活記錄者的角色,但他們從不掩飾對人物的態度,不時出面對書中的人與事指指點點,與他們同喜同悲。《紅與黑》中,司湯達對於連的回護乃至感同身受,不言而喻,巴爾扎克在《高老頭》中寫到高老頭被女兒拋棄的淒慘結局時大發感慨,差不多要呼天搶地了。福樓拜反其道而行之。他最在意的是真實,認定“美就意味著真實,雖說真實的東西不一定都美,可是最美的東西,永遠是真實的”,“喪失了真實性,也就喪失了藝術性”。寫實派的作家都將寫出真實定為自己的目標,問題是,材料取自現實並不就此保證作品的真實,在福樓拜看來,作家保持超然的立場,客觀冷靜的態度,纔能確保真實性的傳達。摻雜主觀情感好比戴著有色眼鏡看世界,理想的狀態則應該像鏡子一般,隻負責映照,不負責評判,作者摻和其中,影像勢必走樣。
福樓拜當真讓自己像鏡子般冷漠,比照一下巴爾扎克、司湯達筆下的主人公與包法利夫人的死,這一點就更顯突出。司湯達筆下於連的死顯出英雄氣概,巴爾扎克要喚起讀者對高老頭的同情,福樓拜呢?他隻是不動聲色地寫出死亡的實況。且看福樓拜怎麼落筆:
愛瑪的下巴靠在胸前,兩隻眼睛大得像兩個無底洞 ;兩隻手可憐巴巴地搭在床單上,就像人之將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惡,恨不得早點用裹尸布遮丑一樣。……她仰起頭來,嘆了一口氣,又倒在枕頭上了,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頭整個伸到嘴外,眼珠還在轉動,灰暗的像兩個油盡燈殘的玻璃罩,人家會以為她已經死了,但是她還拼命喘氣,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來越快,快得嚇人,仿佛靈魂出竅時總得蹦蹦跳跳似的。
愛瑪與於連、高老頭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作者與人物的關繫也不一樣,於連之於司湯達,簡直就是替身,巴爾扎克對高老頭有無限的同情,福樓拜對愛瑪的態度要復雜得多,但她畢竟是他筆下的主人公,而他其實不無同情,可是寫到最能引起憐憫的死亡,他一點也不心軟,當真有一種科學家面對生物標本的冷靜。愛瑪的“死相”,怎麼說也引不起美感(同樣是自殺,托爾斯泰決不會以這樣的筆觸去寫安娜的“死相”),但對福樓拜而言,不容情地寫出來,纔是“藝術”,至少,無礙於“藝術”。圍繞著愛瑪之死,他還寫到了藥劑師、兩位醫生、神父等人的種種表現,他們對愛瑪毫無憐憫之心,藥劑師甚至因為趁這機會能請到外科名醫到家裡喫飯興奮不已,福樓拜無疑對這些角色極為厭憎,但就在這當口他仍然保持著輕松的口吻交代他們的種種做派—真是“冷”得可以。
習慣巴爾扎克式小說的讀者到福樓拜這裡不免感到困惑,他的如同天道無親一樣的冷漠原來是要把主動權交給讀者,他將人物故事“和盤托出”,讓讀者自己下判斷,倒變成了對讀者的冒犯。打比方說,巴爾扎克式的小說,作者充當了導遊的角色,讀者跟著他,知道對書中的人與事采取什麼態度,不必擔心迷失方向—作者是上帝,信從上帝,哪會有錯?福樓拜拒絕承擔導遊之責,他比司湯達、巴爾扎克更精細地向你呈獻地形地貌,卻不指點路徑,你想詢問他也沒處去問。驟然沒了導遊,讀者陷入四顧茫然的狀態也是無怪其然。
福樓拜是有意為之。用他的話說 :“作者的想像,即使讓讀者模模糊糊地猜測到,都是不允許的。”文學作品的“一行一頁,一字一句都不應當有一丁點作者的觀點和意圖的痕跡”。就是說,他要達到“純粹的客觀”。
同時代人的筆下,福樓拜天性熱情,在現實中很看重人格、正義、友誼,會因為見到卑鄙之人、卑鄙之事而憤憤不已。但他有他自己的藝術的紀律,進入藝術之門,就得把那一切統統留在身後。在另一處他說過,作家應該“深深地藏匿自己,像木偶戲
演員那樣小心翼翼地遮掩著自己手中的提線,盡可能不讓觀眾覺察出他的聲音”。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他小說中克制、超然、不動聲色的敘事調子就是必然的了。在情感的流露上,雨果都是做加法,巴爾扎克亦如此,福樓拜卻是做減法,減法的極致,就是作家仿佛不存在,至於拋頭露面發議論,當然更是懸為厲禁。
話雖如此,在絕對的意義上,作家全然消失是不可能的,既然小說裡的世界是他一手制造的。福樓拜反對的是作家直接登場,但若“藏匿”得好,他並不反對。在《包法利夫人》中,他就“深深地藏匿”了自己。不像後現代作家,他對筆下的世界把控得很嚴,他的存在像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所不在,他的態度滲透在故事的全部敘述中,像鹽溶在水裡。這比作者拋頭露面的指指點點要微妙得多,讀者必須耐下心來,細細品味,纔能捕捉到蛛絲馬跡。
《包法利夫人》因此是一部針腳細密的小說,有好多伏筆、照應和暗示,可以說是遍布機關暗道,通向福樓拜隱藏起來的觀點,不去仔細尋繹,就難解其中味。仍以愛瑪之事為例 :愛瑪彌留之際聽到外面傳來盲人的歌聲,唱的是民謠,似乎不相干的(這盲人前面就出現過,唱著同樣的小調),她突然“像僵尸觸了電一樣坐了起來,披頭散發,目瞪口獃”。“瞎子!”她喊道。愛瑪大笑起來,笑得令人難以忍受,如瘋如狂,傷心絕望,她相信永恆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惡的面孔一樣可怕。她隨即抽搐一陣便斷了氣。愛瑪到底為何傷心絕望,為何大喊一聲“瞎子!”,福樓拜一字未加解釋,對她的一生也未有一語評斷,但細心的讀者想起瞎子的一再出現,自然有理由去想,女主人公雖有一雙美麗的眼睛,卻如瞎子一樣看不清周圍的世界,隻顧撲向她的幻想。福樓拜的評斷就在其中,卻決不道破。愛瑪的大叫,是她大徹大悟了嗎? ——作者就這樣,引而不發。
有人稱《包法利夫人》是“最完美的一部小說”,與福樓拜同時代的大作家左拉稱《包法利夫人》為“新藝術的法典”,前者重在稱贊小說本身的完成度,小說藝術的爐火純青,無可挑剔,後者則點明這部小說的開風氣之功,為後來的作家立了新的規則。今天看來,左拉的話一點也不誇張。《包法利夫人》之“新”在哪裡?新就新在福樓拜異常執著並貫徹始終的那一點,即作家的退隱。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石破天驚,在小說領域,福樓拜要求作家消失,隱身到作品後面去,同樣是革命性的(想想看,作家在他的想像世界裡,正是等同於上帝的)。
福樓拜以前,並非所有的小說家就不知“限制視角”為何物(事實上,我們在《紅樓夢》裡也可以找到限制視角的運用),但福樓拜顯然是一個更自覺地接受“限制”,並將其當作某種原則的小說家。而且從他開始,作者退隱,不動聲色的敘述,限制視角的使用,在西方小說的寫作中,已然成為一種潮流。
名家點評
福樓拜復興了法國文字的生命。——馬塞爾·普魯斯特
沒有福樓拜,就不會有法國的普魯斯特、愛爾蘭的詹姆斯·喬伊斯,俄國的契訶夫也不會成為真正的契訶夫。——納博科夫
他是世界文學中最講究文法修辭的大宗師。他本人是個對世界的絕望者,深知人的劣敗,無情揭露。——木心
中譯本概況
1925 年,中華書局出版作家李劼人翻譯的《馬丹波娃利》,這是《包法利夫人》的首個中譯本。
1948 年,李健吾譯本問世,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之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流傳甚廣。
1992 年,譯林出版社出版許淵衝譯本,後收入“經典譯林”。
1998 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周克希譯本,2015 年譯者授權譯林出版社出版,收入“名家名譯”繫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