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六日傅雷信
旦一手扶杖,一手搭在媽媽肩上,試了半步,勉強可走,這兩日也就半坐半臥。但和殘廢一樣,事事要人服侍,單獨還是一步行不得。大概再要養息一星期方能照常。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你的信,我們都當作等待什麼禮物一般的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你(波10)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一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流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於欣賞藝術,更莫過於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你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你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你將來一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一個角落去,真是多神聖、多光榮的使命!孩子,你太幸福了,天待你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詞與誇獎,都沒有使你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贊美,都沒有減少你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你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你能堅強(不為勝利衝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隻要你能堅強,我就一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大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的,一半靠人力,一半靠天賦,但隻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學習上的——打擊;從此以後你可以孤軍奮鬥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你,扶掖你。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你精神上的養料!孩子,從今以後,你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一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一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你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的動人,一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一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斯曼齊安卡說的蕭邦協奏曲的話,使我想起前二信你說Richter[李赫特]彈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的話。一切真實的成就,必有人真正的賞識。
音樂院院長說你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像征。天舅舅說你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你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萊茵,江聲浩蕩……鐘聲復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復旦”的黎明時期,但願你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裡去,把大家都帶著,跟你一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的民族,應該有氣吞牛鬥的表現纔對。
你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你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你還有反復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容的枘鑿,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你。別擔心,解決一個矛盾,便是前進一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人生也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一天!惟其如此,纔需要我們日以繼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
附: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傅聰信摘錄(波10)
從十二月十九日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樂會以後,我已經又開了三次音樂會——一月八日、九日、十三日。明天到另一個城市琴斯托霍瓦去,有兩個交響音樂會,我彈蕭邦的協奏曲;十九日再往比斯措舉行獨奏會。二十日去華沙,逗留兩星期,那是波蘭方面最後一次集體學習,所有的波蘭選手與教授都在那裡,我也參加。
克拉可夫的第一次音樂會非常成功,聽眾熱烈得如醉若狂。雷吉娜?斯曼齊安卡說:“蕭邦這個協奏曲在波蘭是聽得爛熟的了,已經引不起人們的興趣;但是在你的演奏中,差不多每一個小節都顯露出新的面貌,那麼有個性而又那麼蕭邦。總而言之,我重新認識了一個新的蕭邦《協奏曲》。”
克拉可夫音樂院院長魯特科夫斯基說我的演奏和李赫特極相似,音樂像水,像江河之水,隻覺得滔滔不絕的流出來,完全是自然的,而且像是沒有終結的。
一位八十歲的老太太,曾經是蕭邦的學生的學生,帕德雷夫斯基的好朋友,激動的跑來和我說,她多少年來以為真正的蕭邦已經不為人所了解了,已經沒有像她的老師和帕德雷夫斯基所表現的那種蕭邦了,現在卻從一個中國人身上重新感到了真正的蕭邦。她說我的音質就像帕德雷夫斯基,那是不可解釋的,隻因為每一個音符的音質裡面都包含著一顆偉大的心。
真的,那麼多而那麼過分的稱贊,使我臉紅;但你們聽了會高興,所以我纔寫。還有很多呢,等我慢慢的想,慢慢的寫。
從十二月十九日那次音樂會以後,就是聖誕節,在波蘭是大節日,到處放假,我卻反而郁悶。因為今天這兒,明天那兒,到處請我作客,對我真是一種磨難,又是推辭不了的。差不多兩星期沒有練琴,心裡卻著急,你們的來信使我更著急。因為其實我並沒有真正進步到那個地步。我還是常有矛盾,今天發現技巧好多了,明天又是失望;當然音樂大致不會有很大的下落,但技巧,我現在真弄不明白,前些時候彈好了的,最近又不行了。
一月八日、九日兩場音樂會,在克拉可夫的“文化宮”舉行,節目沒有印,都是獨奏會。八日成績不甚佳,鋼琴是貝希斯泰因,又小又舊。第二天換了一架斯丹威,雖不甚好,比第一次的強多了。兩次音樂會,聽眾都非常熱烈。從音樂來講,九日成績頗佳。
十三日的音樂會在音樂學院的音樂廳舉行。那是一繫列的音樂會。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由傑維茨基的四個學生演出。鋼琴是彼德羅夫,又緊又重,音質也不好,加柔音踏板與不加柔音踏板距離極遠,音樂控制極難。我對這次演出並不完全滿意,但那天真是巨大的成功,因為當時的聽眾幾乎都是“音樂家”,而且他們一連聽了四天的演奏。我每一曲完了,大家都喊“再來一個”;而那種寂靜也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音樂會完了以後,聽眾真是瘋狂了,像潮水一般湧進來,擁抱我,吻我,讓他們的淚水沾滿了我的臉;許多人聲音都啞了、變了,說他們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感動過,甚至說:“為什麼你不是一個波蘭人呢?”
什托姆卡教授說:“所有的波蘭鋼琴家都不懂蕭邦,唯有你這個中國人感受到了蕭邦。”
上屆蕭邦競賽的第一獎斯坦番斯卡說,若是上回比賽有我參加,她就根本不參加了。她說:《詼諧曲》《搖籃曲》《瑪祖卡》從來沒聽到這樣動人的演奏,“……對我來講,你是一個遠比李赫特更為了不起的鋼琴家”; 又說: “……你比所有參賽的波蘭鋼琴家在音樂上要年長三十歲……你的技巧並非了不起,但是你堅強的意志使得所有超越你技巧的部分照樣順利而過。”她說我的音色變化是一種不可學的天賦,蕭邦所特有的,那種忽明忽暗,那種細膩到極點的心理變化。她覺得我的《夜曲》的結尾真像一個最純潔最溫柔的笑容;而a小調《瑪祖卡》(作品五十九號)卻又是多麼淒涼的笑容。這些話使我非常感動,表示她多麼真切的了解我;至少沒有一個人曾經像她這樣,對我用言語來說出我心中最微妙的感受。她說:“這種天賦很難說來自何方,多半是來自心靈的純潔;唯有這樣純潔到像明鏡一般的心靈纔會給藝術家這種情感,這種激情。”
這兒,她的話不正是王國維的話嗎:“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關於成功,我不願再寫了,真是太多了,若是一個自己不了解自己的人,那是夠危險的;但我很明白自己,總感到悲哀,因為沒有做到十全十美的地步;也許我永遠不可能十全十美。李赫特曾經和我說,真正的藝術家永遠不會完美,完美永遠不是藝術;這話有些道理。
對於比賽,我隻抱著竭盡所能的心。我的確有非常特殊的長處,但可能並不適宜於比賽。比賽要求的是完美,比賽往往造就的是鋼琴家,而不是藝術家。
不管這些罷,我是又矛盾又快樂的。最近的音樂會格外使我感動,看到自己竟有那麼大的力量使人們如醉如痴,而且都是“音樂家”,都是波蘭人!我感到的是一種真正的歡樂,也許一個作曲家創作的時候,感到的也是這種歡樂吧!
我現在還看到聽眾的淚水,發亮的眼睛,漲紅的臉,聽到他們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嘶嗄的聲音,感覺到他們滾燙的手和臉頰;在他們擁抱我的一剎那,我的心頓時和他們的心交融了!
從波茲南寄來一個女孩子寫的信,說: “以前我從來不大想起中國的,中國是太遠太遠了,跟我有什麼關繫呢?但聽到了你的獨奏會以後,你和中國成了我整天思念的題目了。從你的對蕭邦深刻而非凡的理解,我感到有一個偉大的,有著古老文明的民族在你的心靈裡。”能夠使人家對我最愛的祖國產生這種景仰之情,我真覺得幸福。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傅雷信[譯自英文]
親愛的彌拉——親愛的孩子:在一個藝術家的家裡,品味必須高雅,而不流於奢華,別讓他為了一時之快而浪費錢財。他的藝術生活正在開始,前途雖然明朗,仍未得到確切的保障。由於他對治家理財之道向來漫不經心,你若能勸勉他在開支方面自我約制,撙節用度,就是對他莫大的幫助。他對人十分輕信(這當然表明他天性純潔善良),不管是朋友,是陌生人,時常不分好歹的慷慨相待。你或許已經注意到,他很容易上歹徒騙子的當,所以,我們希望你能憑常識與直覺成為他的守護天使。這種常識與直覺,對每個女性來說,無論多麼年輕,必然具有;而對多數藝術家來說(我指的是真正的藝術家),無論多麼成熟,必然匱缺。過去十年以來,我們不斷給予聰這種勸告,但我們深信,戀人的話語有時比父母的忠言有效得多。而事實上,也隻有兩人長相廝守,纔能幫得了身旁的伴侶。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朱梅馥信[譯自英文]
親愛的彌拉:聰是一個性情相當易變的藝術家,詼諧喜悅起來像個孩子,落落寡歡起來又像個浪漫派詩人。有時候很隨和,很容易相處;有時候又非常固執,不肯通融。而在這點上,我要說句公道話,他倒並非時常錯誤的。其實他心地善良溫厚,待人誠懇而富有同情心,胸襟開闊,天性謙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