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中畫棺材:為了生命最後的體面
(此篇以冷靜而暗含深情的筆調講述了畫棺藝人閻小平的故事。隴中地區流行在棺材上作畫,“把死亡打扮的美麗一些”。和很多高端藝術家一樣,閻小平也有著對藝術的熱愛,也有自己的原則,但悲哀的是,他的作品注定在完成之時就要被埋葬,最後腐朽。一個棺畫一人到底要經歷什麼樣的喜悅和心酸,此篇讀來讓人感喟萬分。)
棺材高過頭頂,威武的虎頭、五顏六色的廊檐基座、惟妙惟肖的二十四孝圖、靈動清雋的山水雲石……從家到墓地,十裡。棺材緩緩地經過。這是最後的告別。
閻小平看著自己親手繪制的棺材被埋入地下,從內心獨自感嘆:我一輩子隻在做被埋葬的藝術。
種地、畫棺材、掩埋去世的老人,閻小平的生活和經歷極富張力。
臘月,畫棺材的季節
寒鼕,隴中黃土高原小山村。
不大不小的雪已經下了整整一天,還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山村裡所有的黃泥小屋都被大雪覆蓋了。宋再生家的房屋也不例外。宋再生的父親正在打掃院中的落雪,他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掃雪了,但院子依然是銀白一片。
向陽的北房裡,宋再生的兒子和二姑正在圍著火爐嬉戲打鬧。宋再生的母親斜倚在土炕上被褥圍成的圓圈裡,她表情木訥、目光獃滯,滿頭花白的頭發蓬亂零散,她對眼前的一切無動於衷。病魔的疼痛驅走了她內心對天倫之樂的感受。她被診斷為肺癌已有半年多時間,兩月前未入鼕時,她還可以下地行走,現在她已無法自行走出房間。
坐東朝西的正房裡,占據房間總面積三分之二的地上,一口巨大的棺材被高高架起於板凳之上,幾乎占據了所有空間。畫匠閻小平蹲坐於棺材下方,正專心向棺材側翼塗抹紅色的油彩,主人宋再生在一旁用心伺候著。占據房間三分之一面積的土炕上,宋再生的兩位鄰居正在“打砂鍋”喝酒。土炕邊沿的煤爐上,煮著紅艷如豬血的罐罐茶。
閻小平話不多,手裡忙活,嘴更忙活。他不停地干活,不停地吸煙。他的畫筆一筆接一筆耕耘在棺材上,他的嘴唇一根接一根地吸著煙。他的煙癮極大,將一根煙點燃,不用手再做輔助,一口一口吸光。
正屋的牆壁被煙熏得漆黑。窗戶本來不足一個平方,主人為了御寒已用嚴實的廢布料封死。任由四十五瓦的白熾燈如何發力,也難改屋內光線昏暗的氛圍。畫匠說話少,和別人的對話總是有一搭沒一搭,他顯然在思考什麼。倒是土炕上喝酒的兩位鄰居,肆無忌憚、其樂融融。他倆為了誰多喝誰少喝時而爭論得面紅耳赤,時而快意得歡聲笑語,攪動著屋內沉悶的空氣。
眼看著母親去日無多,宋再生要加緊籌辦後事的進度。棺材做好已有兩個多月了,但畫棺材一般都要等到臘月裡。據說這樣吉利,對死人對活人都好。臘月初八剛過沒多久,宋再生就向畫匠閻小平發出了邀請,閻小平安排好時間,今天第一天開工。
眼看著病母的痛苦在一天天加重,宋再生的恐懼和擔憂逐漸轉變成了忍耐的毅力。
“將棺材畫好,心裡就不慌了,不管母親哪一天離去,入殮的事就不用擔心了。”
……閻小平話不多,這一則與他相對嚴肅的本性有關;二來是他在有意彰顯匠人的風度。作為走藝的人,他得把握與主人同悲喜的情緒。他深知,每一個請他的家庭,都處於親人即將離世的悲苦情境中,他不能無關痛癢、輕浮恣肆。但這樣的時候,太過嚴肅似乎也不好。畢竟生病的人還沒有死,活著的人所進行的一切都要有活著的樂觀體量。
……閻小平反感喝醉的人,更反感佯裝酒醉惹事的人。見多了酒後失德的案例,閻小平給自己定下規矩:從來不喝醉。他對待喝酒的保守姿態,預示著他對未知的事物不願過多去嘗試。
席散了,大家各自回家,閻小平還盤算著明天的事。
窮,還是要講究
閻小平和宋再生是同村人,在宋再生所在的這個住著百來戶人家的隴中小山村,會畫棺材的匠人隻有閻小平一個。盡管鄰近的外村外鄉也有畫棺材的匠人,但宋再生覺得自己村裡人用著自在,就請了閻小平。
國家曾倡導火葬。但隴中山區人少地多,土地不值錢,火葬從未推行。改革開放前,人們生活困難,死人的棺材鮮有作畫的。改革開放後,各類傳統文化復興,喪葬習俗借勢抬頭,繪畫棺材的民俗文化也日漸隆興。
閻小平所在的縣地理貧瘠,但崇尚文化的精神在鄉戶人家中傳播深廣。……
掛中堂、愛書畫,這是裝點門面,日常生活裡能看得著的表現。而像畫棺材這種為死人準備的埋葬品上面大動干戈的“藝術”追求,即使在全國也並不多見。
中國廣大地域繁多的考古成果中,帝王將相、達官顯貴的墓室、棺槨,往往有精致的美術繪畫。而現今中國很多地域的人們都是不大講究為棺材繪畫的。制作缺乏造型,或紅漆、或黑漆,清一色處理。
有民俗研究者認為,棺材繪畫主要取決於家庭經濟情況,經濟情況好的會繪畫棺材,情況不好的一般不畫。但隴中地區與全國各地比,絕對是最貧窮的地方,恰恰是這最貧窮的地方,家家戶戶不分貧富,都要在老人的棺槨上花費心機。
閻小平所在的縣,是喪葬講究最繁多的地方。一個人的死亡,從棺材的制作繪畫,到亡人的壽衣穿戴,再到入殮的禮法儀式,都有一整套古制。這些古制被鄉間藝人,鄉間禮儀執事牢靠地傳承著。
隴中人在棺材的制作上,極其講究。從下到上,底座、廊檐、蓋板,錯落有致;從前到後,由寬變窄,線條分明。有了如此制作精良的棺材基礎,便有了上面繪畫鋪陳的揮灑空間。
做一副好棺材,畫得漂漂亮亮,對於即將逝去的老人而言,是一種“被重視”的尊嚴。對於子女而言,這更是彰顯“孝道”。即便有的人對父母在世時不大孝敬,但父母死去時的棺材必須要制作精美、繪畫精彩。死人的穿戴鋪陳水準、入殮儀式的操辦程度,都是評價“孝心”的量化分值。習俗演化漸成規矩,一整套規矩講究下來,埋一個死人能將活人累個半死。規矩日循月往,還逐漸生出了攀比之風。老人活著時是否孝敬不怕人評說,但死後的排場要不講,總覺得沒面子。表面工作,厚葬薄養,陋習漸成。
有人將隴中的這一民俗文化特點概括為“窮講究”。意為一個地方的人經濟不發達,但是講究卻很多。按照常理,人越是貧窮,應該越是不講究。但是在隴中,這個常理沒有理,也沒人理。
“畫棺材的確是個窮講究。畫得再好,人死了啥也不知道。但是這窮講究也是生命的意義所在,是生者給予逝者最後的體面。如果人活在世上一輩子,連一點講究都沒有,來到這世上又有啥意義?”
……
心細一點,慢慢上路
閻小平小時候喜歡畫畫,但沒有機會接受美術教育。他的美術修養全是自學得來的。鉛筆畫、水墨畫,是早年練習的主要途徑。水彩價格昂貴,他的習作一直處在黑白世界。隴中缺水,他的所有畫作裡幾乎都有想像的山水、廊橋、飛瀑。
1980年代初,正值學生時代的閻小平趕上了鄧小平的改革開放。土地包產到戶,家中缺少勞力,父親拿掉了他手中的畫筆,給了他粗硬的鐵鍬把。
種田,打工,娶妻,生子,生活讓他將鐵鍬把越握越緊。
後來打工,他有了自己能操控的收入。他買來了水彩、顏料,給自己的圖畫增添了色彩。
畫畫成了繁重勞動之餘的調劑。心情來了,塗幾筆;勞累了,或許大半年都不動筆。
閻小平的父親喜好木工,愛做家具。閻小平便將畫技用於畫玻璃。衣櫃、窗戶,凡是有玻璃的地方,都成了閻小平展示藝術成就的窗口。村裡人都是農民,識字的不多,會欣賞美術的更少。他的畫風總是充滿詩意,農民欣賞不來,隻說“你畫得不像咱們這地方”。
村裡人不欣賞畫作,黃土地更不需要贊美。閻小平的美術天賦成了多餘。天下的財富都是勞動創造的。但在隴中之地,把人掙死,也挖不出黃金。在旱海裡種莊稼是一次次的賭博。老天爺睜眼,給你灑幾滴水,或許你就贏了,就能喫飽肚皮。要是老天爺心情不好,一年不下雨,翻一年的黃土,照舊沒糧食。
1990年代打工掙錢不多,一天也就一塊幾。但這遠比隴中挖黃土種地強。村裡有人徹底不回來,常年打工,繼而實現了舉家進城。閻小平不行,閻小平戀家,家裡有奶奶,家裡有父母,後來還有了兒女。他隻能亦城亦鄉、半工半農過活。
興趣之所以稱作興趣,就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依然不被荒廢的事。閻小平在生活重壓之下,對畫畫漸漸失去了衝動。
妹夫的出現,激活了他的興趣。
妹夫有位遠房堂哥,在距離閻小平村莊很遠的地方是赫赫有名的大畫匠。他的手藝可以拿下整座廟宇雕梁畫棟、塑像描神的彩繪任務。
受妹夫引薦,閻小平背了兩瓶酒、一條煙,和妹夫一道,鄭重向妹夫的堂哥拜師學藝。
畫廟宇龐大精細,閻小平和妹夫都覺得難度太大;畫棺材簡潔明了,他倆很快就掌握了要領。妹夫仗著自己是堂弟,軟磨硬泡,很快就把師傅畫棺材所用的藍本拓印了一套,再分頭復制了一份,和閻小平各自保存。
他倆跟著師傅畫完一座廟宇,五口棺材,就基本出師上路了。
“師父說畫廟宇的大活你們學不來,畫棺材完全可以了,以後勤學苦練、心細一點,慢慢去上路。”
起初,兩個人總是一起走藝,掙了錢各分一半。但死亡畢竟是一個小概率,僅靠畫棺材是不能養家糊口的。兩個人便各奔東西,各謀出路了。
不吹噓,是浮華社會的品格。
不冒險,是開疆拓土的缺陷。
妹夫是70後,他更樂於迎接中國風起雲湧的城市化,他依靠繪畫棺材學到的基礎,邁向了更遠的遠方。
閻小平是60後,他更傾向於固守村莊。田地是他無法舍棄的一切。不管怎樣的機遇來臨,他都要將村中的土地拉出來比對。
“不管什麼時候,土地是莊農人最要緊的。都跑來跑去打工,中國人那麼多,喫飯怎麼辦?”
閻小平把土地看得重,把村莊的生老病死看得也重。背著師傅傳來的“藍本”,閻小平逐漸成了村莊遠近聞名的棺材畫匠。
閻小平從來不宣揚自己,從來不推銷自己。他畫棺材完全是一副姜太公釣魚的模樣,有人請有人叫,就去。沒人理,心不慌,人也不急。
棺材畫裡的生死秩序
畫匠閻小平形成了自己幾乎精準固定的畫風。但在每一口棺材的畫法上,有一套師傅傳授的關鍵原則需要牢牢把持和區分:主人生前的功業、家世、子孫是否孝道、家庭是否和睦,這些是決定棺材畫法簡繁的直接因素。畫棺材本身是為了傳承孝文化,弘揚道德持家理念,以及對逝者表達美好祈願。但這些願望反映成可視的介質後,必須要有尊卑次序的中國本色。
超過60歲去世的人,所用棺材是壽材,畫法必然要講究一些;30歲以下少亡之人,就簡單處理。60歲之後過世的先人,棺材上繪制《二十四孝》《山水風景》;60歲之前去世的人,一般繪畫《男福女壽》;30歲之前非正常死亡的人,一般隻著色不繪畫。
隴中棺材最次的處理方法叫滿堂紅。用河灣裡的紅土和水成泥,塗抹於棺木即可。這類棺材的主人要麼沒有子女、沒人理,比如少亡者;要麼是上有老下有小因災因禍導致的中年死亡者。現在的人嫌制作紅泥麻煩,一般用紅漆代而刷之。在中國很多地區,棺材都是隻刷不畫,要麼黑色要麼紅色。而隴中,棺材隻刷不畫是最下的做法。
一般的畫法,棺材頭部畫獸面(一般為虎頭),虎頭兩側立柱書寫對聯。虎頭下方畫靈位,書寫生卒年月、生辰八字。靈位兩側畫金童玉女。棺材尾部畫西瓜、石榴等百子圖,寓意老人去世後,家族興旺、兒孫滿堂。棺材兩側畫《二十四孝》《山水風景》,意向人的生活起居。這種一般畫法多用於兒孫滿堂的壽星老人。
較好一點的畫法,是在一般畫法的基礎上,棺材頭部虎頭下方靈牌牌位兩側畫螭龍螭虎,一種像龍又像虎的意向性動物。
特別好的畫法,棺材頭部的虎頭不是繪制的,而是泥胎雕塑出來的,更具立體感。虎頭下面靈位兩側還要畫龍和虎。閻小平說他從未見過這種畫法,隻聽師傅講過,自己更從未畫過。龍和虎必須要給達官顯貴的人纔能畫。
畫法上的區別,主要在棺材的頭部體現。而棺材的頂蓋和底座部分,基本都是一致的畫法。頂蓋一般都畫北鬥七星,像征天;底座基部畫山水石,代表大地。色彩搭配上,大戶人家的自然調色復雜、光鮮亮麗。而一般人家的就色彩單調、色澤暗淡一些。這和原材料的檔次也有直接關繫。
有的農民家庭全家沒有一個讀書人,但提出給自己父母的棺材用最講究的畫法繪制,這時,閻小平通常都要婉言相勸:“這樣不行,老人受不住,對子女也不好。”
顧客就是上帝。這是最大的商業道德。閻小平秉持師傳規矩,敢於拒斥商業規則守衛傳統價值:“家中沒有讀書人,沒有干公事的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家不能僭越傳統原則。這不是畫匠多掙多少錢,少掙多少錢就能輕易去左右的,這是畫匠行當傳下來的。棺材的繪畫必須符合逝者及其家庭的現實生活。”
制作棺材的木匠似乎不大關心所制作的棺材是否與主人身份、家世相匹配,他們更遵循商業原則,雇主要求怎麼制作就怎麼制作。隻要雇主能買來足夠多的木料,木匠總會盡其所能地做出“棺槨相套、底下加底、蓋上加蓋”的豪華棺材。畫匠的挑剔則顯得有點多餘、有點愛管閑事、有點不近人情。
……
隴中百姓在葬禮上,最關注棺材畫得好不好、紙火買得多不多、子女哭得難過不難過。圍繞大家的關注點,喪禮的攀比之風越來越嚴重。畫棺材就是明證。
人終究有一死。
……80多歲的人死亡,被稱作喜喪。為80多歲的人畫棺材就是典型的畫活壽。
“畫活壽就是好。要是遇到緊急情況,就把人整死了。”……從藝20多年,閻小平畫了近一百口棺材。這樣的事隔幾年總會踫到一兩次。跳窖、上弔、出事故,非正常離去的人,畫棺材都是圍著尸體干。有時候,夏天出現意外事故,死人往往一兩天就已變臭了。
“圍著惡臭畫棺材,真的辛酸、難心。來請你的人,都是鄉裡鄉親,不能因為有難度就拒絕。不論多麼艱難困苦,答應了主人的請求,就得盡職滿足需求。這種走藝不是為了掙錢,而是踐行諾言。”
一次次“接近”死亡,讓閻小平比常人更加深刻地體悟到了生命無常,生命可貴。
“人活一輩子假得很,說走就走了。美好的人生,就是活著少操心,該喫喫、該喝喝。”
年輕人都進城了,閻小平的兒子也不例外。畫棺材的手藝後繼無人,閻小平說自己一直覺得很惋惜。
“沒人學隻能失傳,我死了老毛筆往火爐裡一塞,一燒了事。”
閻小平說這話時,攤著雙手,情緒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