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襲的權力：一個驅魔師的故事》：歐洲版《叫魂》，從一個驅魔師的微觀故事，講述中世紀到現代的宏大轉換。

《承襲的權力：一個驅魔師的故事》以1697年都靈主教法庭的一樁轟動當時的非法驅魔案件為引子：桑泰納的教區神父喬瓦?巴蒂斯塔?基耶薩，他為民眾驅魔治病，引發了眾人狂熱的追隨，但並沒有得到教廷的許可。
微觀史學家喬瓦尼·萊維利用喬瓦?巴蒂斯塔?基耶薩神父留存的驅魔筆記和意大利薩沃伊公國的小村鎮桑泰納的各種文獻資料，以桑泰納一地為中心重構了當時從中央到地方的權力鬥爭，使歐洲現代早期的社會細節纖毫畢現，從中探討歐洲現代性的起源。

萊維，1939年生，意大利著名歷史學家，專攻歐洲近現代史，當代史學界歐洲微觀史學的代表。
譯者謝宏維，現任江西師範大學歷史文化與旅遊學院副院長、教授。

略語表及度量衡表
致 謝
導 論
第 一 章 大驅魔：1697年審判
第 二 章 三大家族史：家族勢力範圍
第 三 章 互惠原則與土地市場
第 四 章 名人的威望：朱利?愷撒?基耶薩
第 五 章 一筆精神遺產：1694年審判
第 六 章 權力的界定：地方性策略
第 七 章 權力的誘捕：轄區裡的和平

第一章 大規模驅魔：1697年審判

我們不能精確地指出喬瓦·巴蒂斯塔·基耶薩——桑泰納教區副主教何時開始他的驅魔和治療活動 ，但是我們確認，在他的布道活動有所加強且更具繫統性之後，不到一個月他便接到了來自喬瓦·巴蒂斯塔·巴索——教廷最高書記、都靈大主教區副主教的書面禁令。這封書信命令他來到都靈，獲得大主教的許可纔能進行驅魔活動。那是1697年7月13日。“當我到達那時，”四個月後他在法庭上回憶道，“和唐·維托裡奧·內格羅閣下——桑泰納當地的一位教士一起，人群尾隨而來，越來越多的人蜂擁而至，擠滿了街道。他們當中很多人殘廢了，有的是瘸子，有的是駝背，或是其他形式的傷殘。他們或坐著推車，或拄著拐杖。”喬瓦·巴蒂斯塔·基耶薩騎在馬上，走在他們的最前面。當他到達大主教的宮殿時，巴索主教立即質問他；此時他的追隨者包圍了宮殿。他繼續說道：“為了說服宮殿外的這些人離開，大主教他們和我說，我應該主動向議院最優秀的塔納侯爵閣下辭職，也就是桑泰納當地領主。為了讓我脫離包圍和擺脫那些人群，主教用他的轎子親自把我送到侯爵閣下的住處。大主教他們又補充道，直到他們來請我，我纔能恢復我的職務。實際上，三天後做完晚禱時，他們就來了。”這三天基耶薩一直躲在都靈的一座宮殿裡，這座宮殿由費德裡科·塔納侯爵1662年建於聖卡洛廣場的北邊。
第二次問訊要比第一次詳盡得多，那些到場的，除了巴索主教，還有 “最受人尊敬的神父審判官、聖辦公室的神父、受人尊敬的神學家卡洛喬、來自本教會的佛拉教士、來自聖菲利波教區的最受人尊敬的瓦爾弗雷神父、來自耶穌會的最受人敬重的普羅文神父、來自聖米歇爾奴隸救贖會的最受人景仰的西普裡亞諾神父和伊拉裡神父、來自瑪利亞十字架教區的達米亞諾神父以及來自聖十字教區神父唐·塞爾沃納閣下，至於其他的人我記不清楚了”。 顯然，這個事件引起了轟動：都靈教區的最高當局已參與到對“我在驅魔活動中的行為和那些我在驅魔時所說的幫助解放的人員”的調查中來。基耶薩翻開了《驅魔手冊》 和一本筆記本，“裡面記錄了到那時為止我在驅魔過程中所幫助擺脫壓制、獲得解放的煩惱和困惑者的信息” 。
基耶薩沒有做任何理論上的辯護。法庭上他回憶道，在被審訊之前他已經認罪：“我的所為超越了我的權限範圍，我譴責自己的無知！我請求得到寬恕！”大主教和其他主教們，“當他們聽到我的證詞，聽說我並非出於惡意而是因為無知而犯下錯誤時”，他們甚至沒有收繳筆記本就釋放了他，在那上面他記錄了他驅魔時對他人所導致的傷病。
盡管從他之後的聲明中隱約可以看出，他被免去桑泰納教區神父的職務，但是教區記事冊上仍有他關於主持婚嫁和葬禮的簽名。 當然他被禁止從事驅魔活動。審判一事被上報到羅馬的聖職部，上報的書信上卻輕描淡寫將此事描述為僅僅關於一個“完全無知”的教區神父。 6
但是基耶薩並沒有回家。第二天，也就是7月17日，他在卡爾馬尼奧拉給十二個人進行了驅魔。又經過三天平安無事之後，也許是受到他的一大群追隨者的鼓勵，也許是寄希望於治愈更多人，從而讓教會當局給予他正式的驅魔師身份，他去了維諾沃又開始了瘋狂的布道和驅魔活動。在6月29日和7月13日之間，他每天平均至少要治療六位病人；另外，在7月17日到8月14日之間，稍有停頓間隔，他平均每天治療的病人數卻上升到了18位。在治療筆記本上，他不僅仔細地記錄了病人的名字，而且還有他們的病情，受疾病折磨有多久，病人來自哪裡，並且他還接待越來越疑難的病例。
現存的文獻不能解釋為什麼當局沒有立即對基耶薩的行為作出反應並再次干預。也許審訊是秘密進行的；也許塔納家族的保護給當局施加了某種壓力；也許他的治療的確很有效，這使得法庭和審判團難以取得進展。但是，從基耶裡到卡爾馬尼奧拉，所有村的廣場上都發生了騷亂，並且這一緊張氣氛大有可能愈演愈烈。8月16日基耶薩再一次被捕，這次可能是被秘密逮捕的，因為好像並未看到任何人群尾隨其後。自此以後，他失去了自由。根據我的研究，在審判日期之後的文獻中再也找不到有關他的任何信息。
審訊11月16日開始，有巴索主教和來自都靈大主教法庭最有威望的財稅長官唐·喬瓦·弗朗切斯科·萊奧內蒂共同主持。審訊前一天，原告律師和被告律師分別從正反兩個方面聽取了證詞。他們不僅調查了喬瓦·巴蒂斯塔·基耶薩的工作，而且還調查了治療的效果、所用的醫術和他可能從中獲得的經濟收益。
調查是這樣展開的：8月16日，家在都靈市的布裡凱拉西奧教區神父唐·喬瓦尼·格蘭皮諾代表都靈總審判官神父審問了來自斯卡蘭格的安娜·瑪麗亞·布呂埃拉。基耶薩在8月10日的筆記中記錄了她“從25歲起有一隻腳瘸了”。“大約一個月前，”二十八歲未婚的安娜講述道，“這些地區有傳言說，桑塔納的神父……奇跡般地使瞎子、瘸子和昏迷者擺脫了疾病的困擾。因為我自己有一條腿的大腿部位瘸了，我就去那裡求醫，盡管費了很大勁兒纔走到那……到那後，我詳細地向他描述我的疾病，並讓他查看了我虛弱的病情。這位神父手裡拿著棍子，在我的脊柱上做了各種各樣的符號。之後讓我躺在地上，把腳放在我的脖子上。然後，他告訴我把拐杖扔掉，並說他已幫我治療。他還告訴我應塗些聖酒在腿部感染處……我照他說的去做了，但到現在我都沒有擺脫痛苦；恰恰相反，我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虛弱。”
這是格蘭皮諾聆訊的唯一一位基耶薩的病人。然而，從附近的鎮上聚集到那恩的人並不在少數。其中不僅僅有農民和乞丐，就連神父們也蜂擁而至，擠滿了那恩。神父們正是格蘭皮諾要找來詢問的。
格蘭皮諾首先聆訊的是在艾拉斯卡任職的神父唐·安東尼奧·費雷裡。這是一位五十五歲的有錢人，據他自己稱，其財產價值一萬裡拉。“像您一樣受到了想獲知此事真相的欲望驅使，”他說道，“我特意跟我的老鄉們來到了那恩。”基耶薩在那恩的小修道院的大廳裡搞驅魔活動。“我們隻能勉強進去。我作證，在那裡我耳聞目睹了那位桑泰納的神父為他面前的所有人驅魔，他們幾乎都聲稱受到魔鬼的附體。基耶薩當眾宣稱魔鬼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縮短凡人壽命的，因此，不像以前人們可以活到四百歲，現在的人至多活到七十歲。”費雷裡繼續說道基耶薩聲稱“大多數人受到魔鬼的附體，一萬之中有九千人受到附體”。費雷裡還講到“基耶薩做完了大量的驅魔活動之後，還會在另一個人的陪伴下彈奏音樂。那個人是他為了驅魔而特意找來的樂師” 。最後，“他用拉丁語飽含威嚴地發表公開言論，他說的話連傻子和兒童都懂”。
唐·安東尼奧·費雷裡記住了兩位在基耶薩的名單上沒有出現的“解放者”（擺脫惡魔附體的病人）。一位是表面看上去正常的女人，她擺脫了她沒有意識到的魔鬼附體；另一位是那恩教區神父的妹妹，她本來一條腿有問題，驅魔之後可以丟開拐棍獨立行走了。
住在艾拉斯卡的那恩助理神父唐·喬瓦·洛倫佐·考達，出於好奇心想試下他的耳聾是否能治好。在去都靈的途中他順便拜訪了基耶薩。四十二歲的他並不富裕（他的財產價值兩千裡拉），他讓基耶薩給他驅魔看是否能消除他的聽力障礙，基耶薩照他的意思做了。然而，考達的證詞是不明確的。像往常有聽力障礙的案例一樣，在出示證詞的過程中他自相矛盾。之後他否認他有耳聾，並聲稱不管他所在教區居民怎樣認為，“我一向而且現在都是很健康的”。
瓦爾瓦拉的教區神父唐·加斯帕爾·加裡斯也給出了他的證詞，他沒有立即動身來到那恩，但是他教區一些患有各種疾病的居民去了。“據我所知，盡管他們中的一些人從那個地方回來之後宣稱自己病情有了很大好轉，但是他們幾乎至今還受到先前病痛的困擾。”然而，數日後，基耶薩回到那恩，這一次加裡斯親自前去看個究竟（“受好奇心的驅使”）。“很多人”聚集到公開驅魔場地中來。在那種情形之下，基耶薩“當眾說道，上帝把人類造的很完美，是魔鬼和惡靈破壞了人類的完美。大多數受疾病困擾的人——尤其是長期受病痛折磨的人——都是被魔鬼附了身。在一百個死去的人中，有九十個是被魔鬼所殺。那些想要從惡魔的附體中解放出來的人們，不論他們身處天涯海角，他們都會來找他。”加裡斯的敘述有很多不妥之處，但是，並非完全不可信。這畢竟是一次有審判庭組織的審訊，他的言行——與其他證人相比——要更尷尬難堪，模稜兩可。加裡斯說“雖然他們智商不高也沒有受過教育，但基耶薩仍用拉丁語飽含威嚴、抑揚頓挫地向他們講述了關於魔鬼附體的事。另外，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贊賞而是嘲諷他的這種行為和說話方式。我對此很不解，但我聽到很多在場的人驚嘆不已。很多人說基耶薩是個瘋子，有些人卻對他大加贊賞；而另外一些人則說這個人既不是聖人也不是鬼怪。”加裡斯還講到，基耶薩完成驅魔後，“他在一位音樂師的陪同下，開始拉起了小提琴。他告訴所有那些他聲稱受魔鬼附體而今獲得解放（擺脫附體）的人們，他們應該伴著音樂的旋律舞動起來，以向聖安東尼及其他聖人致敬。他們照做了。”基耶薩還監督用來消除詛咒的傳單和印制祈禱的小紙條的分發，不過實際從事此項工作的是為他們籌錢的一位神父。
加裡斯認識基耶薩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大約十一年前我們曾一起在都靈學習過……在我看來，那時候他已經有類似的古怪念頭了。因為他曾告訴我，他祖上從事過咒語祈福的活動；他們家有一個女傭或什麼人，受到了魔鬼附體；他曾發現了一份文書，上面講他家有位成員著了魔，殺了許多的兒童和牛群，這是從一輛馬車上出現許多襁褓和牛軛猜測出來的”。審訊之中，並沒有對這些進行深入探討，但是，那時候加裡斯比基耶薩小八歲（加裡斯三十二歲），已經是相對富有的人，因為他的財富達到了一萬裡拉，所以他不太可能對這位桑泰納的教區神父有太多了解。在文獻中找不到關於基耶薩曾在都靈求學的記錄。因此，即使他在那裡學習過，時間也未必很長。
有很多關於基耶薩的負面看法，但是有一個實質性的問題一直懸而未決，那就是：基耶薩真的進行過治療嗎？格蘭皮諾把收集到的信息寄送到都靈，以此為起訴基耶薩的證詞。都靈教區最高當局看了這些證詞後，決定擴大調查範圍，特別是關於基耶薩給動物的驅魔(基耶薩的筆記中未提及)。調查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由副主教彼得·弗朗西斯科·阿帕蒂諾負責，他之前為波伊裡諾教區神父並曾在主教巴索手下做事。
9月12日，阿帕蒂諾審訊了他教區的伊曼紐爾·瑪路科。瑪路科在朋友的建議下，把一匹“懷疑是妖術造成的”患病的馬牽到了桑泰納。那是在7月，“大約聖詹姆斯和聖安妮節前後”，由於聚集在基耶薩居所周圍的人群太多，他等了一天一夜也沒有等到基耶薩給那匹馬驅魔。第二天，他終於想方設法見到了基耶薩，並讓基耶薩檢查了他的馬。就在那時，這位神父給那匹馬下了一道咒語，“他用聖水為它祈福，然後又給它喝了一桶聖水” 。他還給瑪路科一道用拉丁文書寫的祈福符，讓他連續八天把符貼在這匹馬上脖子上，“但是，看到我的馬病情沒有好轉，我就把那道符撕掉了”。基耶薩拒絕接收瑪路科給他的錢。
兩天後，阿帕蒂諾審訊了另一個當地農民，他是來自以伊索拉貝拉的巴特魯姆·費亞。他有一頭驢患病。費亞“懷疑這是一種不正常的病”，在朋友的建議下，他於7月20號把病驢帶到了桑泰納。治病流程是一樣的：聖水、祈福、寫符，但是，結果同樣如此，“盡管有所謂的符，我的牲畜至今還沒有治好”。基耶薩沒有收錢，但費亞還是給了基耶薩的秘書一點錢。
第二階段的聆訊於11月16日結束，以此得到的證據作為基礎，從而起草了對基耶薩的正式訴訟書。審判庭並沒有直接起訴本案，而隻限於監督此案並通告羅馬。都靈教區的教會法院嘗試通過行政手段來解決問題，以免引起公憤和混亂。他們沒有確切的案例。此案中似乎沒有基耶薩宣揚異端邪說的證據，唯一有問題的是他濫用驅魔術。因此，通過同樣的行政手段，教會官員們沒收了基耶薩辛辛苦苦記錄的有關他所到之處和所接病例的筆記本。從那時起，基耶薩被禁止從事驅魔活動，他也被取消了桑泰納神父的職務，但是沒有過多地剝奪他的人身自由。
然而，我們應該及時回過來看一下，檔案文件能夠告訴我們哪些有關神父活動的信息。基耶薩的筆記包含姓名、戶籍，還有在1697年6月29日至8月15日間他驅魔的539人的病情。通過這個筆記，我們能夠追尋其快速轉移的地點和他日益增多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