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大哥好多年——解讀《狂人日記》(上)
(節選)
好,今天我們來讀《吶喊》裡非常著名的一篇小說叫《狂人日記》。我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課文裡是有《狂人日記》這篇課文的,我不知道你們的語文書裡有沒有,據說好像沒有了,據說《狂人日記》太深,或者說負面效果太大,怕孩子們中毒,好像很多人主張,不要讓中學生讀《狂人日記》,都讀成狂人怎麼辦呢?那好,如果沒讀過,我們今天就細讀一下,看看《狂人日記》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沒讀過,但這篇《狂人日記》的作品肯定是如雷貫耳,大家肯定都知道,作為文學常識也應該了解。
《狂人日記》長期被看作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但是現在根據考證,從時間上講,也不能說《狂人日記》就是第一篇白話小說。因為在《狂人日記》之前,已經有不止一個人,不止一次用白話——這個白話不是《水滸傳》那種白話,就是近現代的白話——發表過小說。比如有一個現代女作家叫陳衡哲,她在美國留學的時候,在留學生刊物上發表過《一日》,被認為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
其實還有更早的,真正的用白話寫小說的人是誰呢?是鴛鴦蝴蝶派,就是我寫的教材裡的這些人。這些人是中國真正的改革先鋒,隻不過他們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們是一些市場作家,市場需要什麼,他們就寫什麼。他們是把市場和改革自然地結合起來,所以後來革命的成果他們是享受不到的。後來革命的成果都被五四這些文人享受到了,也就是說,我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五四的勝利,是新文學的勝利。新文學勝利之後,歷史的書寫權就掌握在這些人的手裡,所以鴛蝴派就成了反動文人,沒落文人,腐朽文人。
但是,雖然從時間上講《狂人日記》並不是第一篇白話小說,它之前有一些白話小說,但那些小說產生的影響甚為有限,可能集體加起來,推動了大家都願意用白話來寫小說,但是拿不出一篇作品來說它影響巨大,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從是否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上來講,《狂人日記》仍然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如果讀了《吶喊》自序就知道,《狂人日記》的產生背景是非常有趣的,就是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這些《新青年》的闖將們捅了一個天大的“婁子”,搞了新文化運動,每天在那裡批判舊思想、舊道德、舊文學,弘揚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學,可是弘揚的這個東西是個虛的,沒有創作來證明,隻有一個主張。主張是需要有創作來證明的。
《新青年》這些弟兄們很著急,因為自己在那裡空喊,在那裡叫賣——我的東西特別好,可一看,攤上沒東西。所以魯迅說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寂寞了怎麼辦?他們就想,找誰能幫咱們撐撐門面呢?幫咱們樹一杆大旗呢?大家商量來商量去,就想到在中華民國教育部,有一個小官僚叫周樹人的,似乎很有纔學,可這個人好像是一個“老奸巨猾”的家伙,如果能把他拉出來,嗐!那咱這買賣就做大了。【眾笑】看《吶喊》自序就知道,錢玄同就三番五次地去說服魯迅,但魯迅不願意跟他們一塊兒混,魯迅這時候都快四十歲的人了——跟你們混什麼!魯迅說不行,沒用,他說有一間鐵屋子,裡面的人們都睡著了,你把人們都喚醒了,最後大家又打不破這鐵屋子,在清醒中非常痛苦地死去,你以為對得起大家嗎?我們知道魯迅是深謀遠慮的,但是呢,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一腔熱血,說,既然把大家都喚醒了,你怎麼知道就打不破這鐵屋子呢?魯迅是善於自我解剖的,善於自我質疑的,他一想,也對,好像我也不能否認他的這點希望,我如果否定他的這點希望,似乎邏輯上還不完備。
其實我覺得魯迅自己恐怕也是有點寂寞了,你想他在五四之前這些年在干嗎呢?沒什麼事干,收入很豐厚,每天就是玩點古董,到琉璃廠買點碑帖,回家玩玩,沒什麼事干。
魯迅後來敘述這段歷史,寫得很冠冕堂皇,好像大家一塊兒為了一個革命事業似的,但是參與過一點歷史事件的人都會知道,很多宏偉的事業在開頭的時候,不過是一些偶然的契機雜湊起來的。所以說有些事情是不能嘗試的,一嘗試,就上了賊船下不來了,嘗試的這篇作品就是《狂人日記》,成了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
魯迅這個名字也是發表《狂人日記》的時候第一次使用,此前是用周豫纔、周樹人這些名字。使用“魯迅”發表《狂人日記》後的很長時間,很多人也不知道,這個寫《狂人日記》叫魯迅的,就是教育部那個叫周豫纔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北大教授周作人的哥哥。因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剛開始的時候,周作人更有名氣,周作人寫了幾篇很有名的論文,《人的文學》《平民文學》等,慢慢魯迅的名氣纔更大起來。
我們知道,早期的文學創作是很幼稚的,旗幟舉得很高,人道主義、個性解放啊;但是作品一看——你們如果不是搞現代文學的人的話,大部分作品是不必看的,的確很幼稚。幸虧有了魯迅。所以說早期中國現代文學完全是靠魯迅一個人在那支撐著。有了魯迅,中國現代文學就有世界一流的作品;沒有魯迅,就連世界二流作品也沒有。這是中國現代文學早期的一個情況。所以說魯迅加入現代文學陣營,還有《新青年》陣營,就好像從華山絕頂下來一個武功高手一樣,他下不下山,這個江湖的局面完全不同。
我們就看他下山的第一個作品,也可以用《水滸傳》的一個話叫“投名狀”,你要投奔、要入股,你不得立一功嗎,看你這個立的功如何。這個投名狀立得不得了,名垂千古。比如說,任何一個地方要介紹魯迅,介紹魯迅的影響,第一個要介紹《狂人日記》。1949年之後,臺灣長期不講魯迅,臺灣幾代青年不知道世界上有魯迅這個人,因為臺灣當局把魯迅等同於共產黨,一直到1986年或1987年,纔解禁,出版的第一篇小說也是《狂人日記》。
關於《狂人日記》,可能大家也都聽到過了不同角度的解釋,我們用細讀的辦法,看一看它的一些局部的思想。讀《狂人日記》首先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需要重視,即,我們說它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之作也好,最重要的白話小說也好,它並非通篇是白話,在它正文之前有一段小小的序,這個小序是用文言寫的。這是現代文學史上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第一篇這麼重要的白話小說,像大炮一樣的一篇小說,居然開頭是文言。也就是說這個小說本身構成一對自我矛盾,它是白話小說,符合《新青年》的指導思想,但開頭是一段文言。這段文言又有很深的意義。我們今天先來細細地讀一下這一段。
這個文言的開頭說,某君昆仲,今隱其名,昆仲就是兄弟,有這麼一對兄弟,現在隱去他們的名字。開頭的幾句話,不僅是文言,還很像古代的筆記小說中的話。中國古代就有這種文言形式的筆記小說,《聊齋志異》那一類的,在晚清更多,所以開頭就很像。這開頭就寫了“某君昆仲”,兄弟這個意像經常出現在魯迅的筆下,在魯迅的作品中,兄弟問題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不僅僅是因為他自己發生了兄弟失和這樣重大的影響中國現代文化史的事件——兄弟吵架,兄弟分家,兄弟打起來,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情,但是你看人家,兄弟打起來,影響了整個中國現代文化史,【眾笑】不得了。中國現代史上有“周氏三兄弟”“宋氏三姐妹”,你看人家孩子怎麼生的!
接下來我們看——你讀魯迅作品,你看他對兄弟這個事情是很敏感的,他說這個兄弟,今隱其名,皆餘昔日在中學時良友;都是以前中學時候的好朋友。這很像是呂緯甫、魏連殳,呂緯甫、魏連殳不也是魯迅過去的好朋友嗎?這個模式是魯迅喜歡用的。分隔多年,消息漸闕。分隔多年沒信了,這也很像。日前偶聞其一大病,而日前聽說其中一個得了一場大病,適歸故鄉,迂道往訪,這開頭雖然是用文言寫的,但多麼像《在酒樓上》:正好我回故鄉繞道訪問一下,探訪一下怎麼回事。整個結構很像一個夢境的結構。則僅晤一人,就見到一個人,言病者其弟也。原來魯迅會見到的是兄長,得了病的是他的弟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我麻煩你這麼老遠地來看我弟弟,我弟弟早都痊愈了。這都是以前大部分研究者沒有注意的,也就是《狂人日記》這篇小說裡,雖然寫的是狂人,但開頭就限定了,說這狂人已經好了,你要注意這狂人現在已經不是狂人了,這狂人現在是好人,下面講的“他”狂不狂那是以前的事。
這個結構以前沒有人注意,這很有意思。我們以前老說《狂人日記》,是革命的戰鬥號角等,這樣寫起碼不完全。因為它不是通篇是號角的文章,它在開頭就說這人已經好了,不但病已經好了,還“赴某地候補矣”。候補是過去的一種官僚制度,候補官等著空缺,有了空缺就補上去。這話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這個人不但身體上的病已經好了,還重新回到了封建統治者的隊伍中去,重新進入了體制。我們大家不管讀沒讀過都知道,《狂人日記》是講喫人的問題的,那麼開頭就告訴你,這個人現在還在喫人。
我為什麼要先講《孤獨者》和《在酒樓上》?有這個背景,回來就能理解這個小序。如呂緯甫說的,像個蠅子飛了一圈又飛回來了,魯迅特別喜歡使用這個結構,《狂人日記》一開始就這麼寫,開始就沒寫同志們衝啊,一開始就寫這個人還在當官,還在喫人呢。這是介紹病情。
因大笑,於是大笑,出示日記二冊,拿出兩本日記來,謂可見當日病狀,看這日記可見當時的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日記本來是個人很寶貴的生活資料、生活記錄,他這個居然可以獻給老朋友看,說明自己拿這事不太重視。這狂人,包括他的哥哥,不太拿這日記當成什麼重要的寶貝,於是“我”就得到這日記了,同時下面介紹日記是怎麼來的。
你看雖然下面正文是用第一人稱寫的,但並不是用作者魯迅的第一人稱寫的,這個叫魯迅的寫作者,首先把自己擇清了。下邊這狂人不是“我”,“我”跟他沒關繫,“我”拿來這個日記,再給你。持歸閱一過,拿回來讀了一遍,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我們知道魯迅是學過醫的,迫害狂一類詞都是現代西醫傳過來的,魯迅回去一讀纔知道,原來那人得的是迫害狂之類的病。迫害狂我們知道,就是老認為有人害他。我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同一樓道的宿舍裡是有迫害狂的,他老說別人往他的飯盆裡倒了什麼東西,每天都這樣認為,所以他把飯上面那層刮掉再喫。
語頗錯雜無倫次,日記裡的語言是錯亂的,沒有邏輯的語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他先把事情給你攪亂,說是荒唐之言,我們就想到,《紅樓夢》的敘事者也把自己寫的《紅樓夢》叫作荒唐言,“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其實都是“欲蓋彌彰”的一種技巧。往往寫作者很重視的文字,他說不重要;他非常肯定的人物,他說這是個壞人,賈寶玉,他說是個混世魔王,說賈寶玉不是什麼好人。魯迅說《狂人日記》是無倫次的荒唐之言。
亦不著月日,也沒有標明具體時間,惟墨色字體不一,日記的筆跡深淺不一樣,知非一時所書。強調真實感,知道不是一天寫下來的,以證明它是真的。間亦有略具聯絡者,有的時候也偶然有一些互相能聯繫起來的,就是說狂人不是完全沒有邏輯,如果完全沒有邏輯日記就好像是偽造的,有時候好像又有邏輯,這纔是真的。今撮錄一篇,發表的不是原來的原文,是經過整理的,“我”給他整理、編輯一下,編輯成一篇,以供醫家研究。這是供研究用的,說得很冠冕堂皇,像那麼回事似的。記中語誤,日記中的語誤,文字錯誤,一字不易;都不改,保留著歷史本來面目。
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裡邊的人名都改了,避免人家打名譽權官司。現在人動不動就打官司嘛,說我名譽權受侵害了,現在人的名譽權都很值錢的,每人都盼著有個機會自己去跟人家打官司,“你侮辱我了”。所以魯迅把名字給你改掉了,易去。
至於書名,則本人愈後所題,不復改也。這句話也很重要,我們知道書名叫《狂人日記》,這《狂人日記》不是他哥哥給它取的名字,也不是“我”魯迅給它取的名,“本人愈後所題”,是這個人病愈了之後,他自己給日記寫的名叫《狂人日記》。這什麼意思呢?就是他自己認為,自己那個時候是狂人。這個狂人是兩個人,現在是好人,所謂正常人,他認為自己那個時候是病人,是不正常的人。
所以你要是讀過後邊,再反過來想這個小序,這個小序是很可怕的,非常可怕!他自己說自己那個時候是狂人——我那時候錯了,我那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深淺,我怎麼跟著他們干革命呢?我現在悔過,悔過自新。七年四月二日識。這個“七年”是民國七年,1918年。寫小說之前,來了這麼一段序,這個序跟後邊的正文形成一種互相解釋、互相對立、互相補充的關繫。這個關繫非常微妙,它們相互制約著。你讀後邊要記得前邊,這樣纔能夠探究這篇小說到比較深的地步。